暑去寒来春复秋(第5/9页)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弯,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地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仆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而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的,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您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