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29/32页)

他喊了一声,一个矮小的白种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长着一张圆脸,面无表情,已经不年轻了。他把她介绍给安娜,按我的理解,那是他太太。安娜对她很和气。那白种女人——她真是矮小,比她身后镶了镜子的雕花橱柜高不了多少——问我们要喝点什么。厨房里立刻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男主人坐在矮扶手椅上。他用脚把一张凳子钩到近前,把双脚搁在上面,双膝分开,他的破短裤几乎滑到了大腿根。院子、厨房和仆人房里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看,但他还是不看我和安娜。这时候我才发现,虽然他肤色很黑,眼睛却是浅色的。他慢慢摸着大腿内侧,好像在爱抚自己。安娜事先告诉过我他很无礼,不然我会觉得很难忍受。后来我才发现,除了妻子和雕花橱柜,游廊里还放着他的一样宝贝:就在他椅子旁边铺着油布的桌子上搁着一个绿色的大瓶子,瓶子里有一条活蛇。

蛇绿莹莹的。男主人戏弄它,它便暴怒起来,尽管被封在狭窄的瓶子里,却仍恶狠狠地张开大口,猛击瓶壁,瓶壁上已经沾满了它喷出的黏液。我对蛇的反应让那男人很高兴。他开始用葡萄牙语对我说话。他看了我一眼,这还是头一次。他说:“这是一条会喷毒液的眼镜蛇。它可以在十五英尺之外让你双目失明。它会瞄准闪亮的东西。比如你的手表、眼镜或是眼睛。要是你没有立刻用糖和水清洗,麻烦可就大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安娜说:“真可怕。你事先告诉过我他会炫耀。那我倒不在乎。可那条蛇……我真想把那瓶子砸了。”

她说:“这就是我的亲人。时时刻刻都得想着有他这么个人。我不得不忍受。我希望你见见他。你也可以不去理他。”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不想和她吵。她对她的兄弟一直非常周到,即便是情况恶劣的时候。昔日的爱情和尊重再次涌上我心头。昔日的爱情:它依然存在,在这样的时候甚至更加浓厚,但如今它属于另一种生活,或者说属于我生命中已经过去的那一部分。我已经不睡在她外祖父的雕花大床上;但我们依旧和睦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常常一桌吃饭,也有许多话题可聊。她没有再责备我。有时候聊着聊着,她会突然停下来,说:“可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但没过多久,我们又照旧聊起来。对于庄园里的人和事务,我依然信任她。

后来有消息说卡拉·科雷亚要出售庄园,我一点都不惊讶。安娜一直说卡拉早晚会这么做;尽管嘴里说是照顾老同学,但她让路易斯和格蕾萨住在庄园大宅里,只是为了在出售前维护好那宅子。买家是葡萄牙的一家大房产公司,卡拉卖了个最高价。庄园价格曾因北部和西部闹游击队而持续下跌,但新近又疯了一般上涨,因为里斯本的某位权贵放话说政府和游击队即将达成协议。

于是路易斯和格蕾萨不得不再次搬家。房产公司买下这栋庄园宅子是为了方便他们的董事在“巡察”时使用(这家公司显然认为殖民地的秩序和生活方式将在战争结束后继续)。但路易斯和格蕾萨并非一点好处没有。房产公司要路易斯留任经理。他们将在一块两英亩的土地上为他新建一栋房子,路易斯可以在若干年后以优惠的价格买下来。在新房子竣工之前,路易斯和格蕾萨还能继续住在庄园宅子里。这是卡拉和房产公司的交易条件之一。所以安娜说得有对有错。卡拉是小小利用了路易斯和格蕾萨为她的房产增值,但她并没有忘记老同学。格蕾萨非常高兴。她自从出嫁后就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她多年以来的梦想:房子、花园、果树、动物。她原以为这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没想到却在兜了一大圈后成真了。

交易结束没多久,做事向来大手笔的房产公司就从首府派了一名建筑师来为格蕾萨造房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走运。建筑师!而且是葡萄牙人!他暂住在庄园宅子的一间客房里。他叫古维亚,不拘小节,一副大城市来的人的派头,衣着时髦,让我们这儿的每个人都显得很过时。他穿着非常紧身的牛仔裤,看起来有分量没力量;但我们没想要批评他。他三十多岁,庄园圈子里人人都想巴结他。他开始参加我们的周日午餐会。我们以为,既然他是葡萄牙人,又供职于那种购买老庄园、认为旧时代会继续的房产公司,他应该会说一些反对游击队的话。但恰恰相反,他津津有味地说什么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几乎跟当年加辛托·科雷亚的口气一模一样。我们于是认定他是一个假装黑人的白人。这种人我们刚刚开始在殖民地见到:花花公子模样,有钱,纯种葡萄牙人,就像古维亚这样,事实上,一旦麻烦当真临头,他们可以立刻逃走或保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