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13/16页)

常子立即怀里揣着《永福门院集》走出屋子,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到达先生的房间,跪在隔扇前边,叫道: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隔扇那边,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高亢而亲切的声音答应着。常子走进房内,只见先生坐在桌前,对着电扇,手指一边按着书本,一边阅读一部很厚的书。

“借您的书现在奉还。”

“全都读完了吗?”

“哦……没有。”

“等读完以后再还吧,整个旅程都可以带在身边。”

“是。”

她明白,先生听了她不得要领的回答立即有些不悦,于是趁着先生还没有发火,常子抢先自动地伏在榻榻米上。

“先生,我,我不想作歌了。”

“为什么?”

先生一下子愣住了,反而冷静地问了一声。

“我不行,不管怎么用功,我都……”

说着说着,十年来从未在先生跟前哭过的她,这回却流下了眼泪。

这种事儿,要是在平时一刻也无法忍耐,但先生也许早有预料,权且当作旅行中的一个愉快的插曲。没想到,先生淡紫色的眼镜上,却反射出孩子似的恶作剧的光亮。他用一副严肃的启发式的语调说道:

“你听着,不可半途而废呀。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你是个感情很少外露的人,永福门院的歌训,就是讲述隐蔽感情对艺术来说如何重要的训示。即使认为是主观艺术的和歌也毫不例外。现代的和歌则大相径庭。我等受现代和歌的毒害,只会作些感情性的歌,为了不使你重蹈覆辙,我才劝你读读门院的歌作的。你这样很不好。

“门院歌作的本身,虽然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表现……”先生将桌子上常子还回来的书翻了几页,说:

“呶,你看,比如这首乾元二年三十番歌会中的

无月迷蒙天将曙,檐头闪烁流萤飞。

“这一类歌虽说是纯粹的叙景,但却有着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哀惋,恰好显示了门院内心深处隐含的荣华背后的寂寥之感。门院善于抒写纤细的心情,正因为易感易伤,长期蓄积,遂养成巧妙隐匿感情的习惯。因而,看似不经意的叙景歌中,却蕴含着心灵的馨香,你不觉得吗?”

先生所言一一在理儿。听到这里,常子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再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总是禁不住想自己的心事,原来她胸中有个解不开的硬疙瘩啊!先生到底不肯说明那些梳子的由来。那紫荷包依然宝贝似的装在上衣口袋里,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将装有紫荷包的上衣交给常子拿着。常子到底是常子,她很爱惜先生的上衣,为了不沾上一点汗水,她把上衣提在手里,冒着盛夏的烈日,拼死拼活登上了四百多级的石阶。那副心情,如今怎么能一下子全部转化为对先生的怨恨呢?

——当晚,什么事也未发生。翌日早晨,趁着凉爽,离开旅馆,参拜熊野速玉神社。

速玉神称为伊奘诺尊,据《书纪》一书载,此神实为伊奘诺尊的唾液凝结而成。唾液是精灵的象征,这尊神灵,同死后之送葬、追福之仪式有深刻的关系。先生如此教导说。

那位女梳的主人,从先生用厚厚的泥土掩埋的方式上看,并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从昨天起,常子的头脑里想的全是梳子的事。昨夜梦中,永福门院和梳子的主人化为一体,显现出早已去世的女子一副无比高贵、无比美丽的面影。那是个头上插着三只黄杨梳子的女人,从熊野幽深的杉树林里,露出忧惨的白皙的脸庞。她的裙裾依旧长长拖曳于未明的夜色中,裙子的前端一直连接着夜空。看不清穿的是什么衣裳,但常子的头脑里一直描绘的是同永福门院相似的御衣。深广而雪白的领子,重重叠叠,其间浮现着朦胧的满月般的面容。常子联想到那重叠的衣领均为白羽二重,这时,天色已渐渐明亮,那一色的类似丧服的御衣,次第染上鲜艳的紫色。

“哦,紫荷包!”

这样一想,梦醒了。

那只紫荷包,常子今朝又在速玉神社内庭相遇了。

不用说,这里是不同于那智的喧闹的神域,神社后面沿熊野川溯流而上的船舶的螺旋桨声,令人想起木材厂的电锯,那巨大的轰响震撼着涂有丹漆的大神殿。

因此,先生秘密的作业淹没在噪音里,较之在那智容易进行。他从紫荷包里取出写有“代”字的梳子,很快埋进灌木的根部。

只剩下带有“子”字的梳子了。

先生将剩下的一只梳子小心翼翼包在荷包里,深深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这回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对凡事好提问的常子回头瞧一眼,怅惘地转过那副溜肩膀,最先离开了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