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12/16页)

“对,很好。那樱花树到了春天……”

先生说着,立即以惊人的速度向那棵垂枝樱花树走去。他在树根边蹲下身子,悄悄扒开一丛细毛直立的苔藓,用手指头迅速挖出底下的泥土。平素那般有着消毒癖的先生,或许以为神域的泥土是清净的吧。

眼看着梳子埋进土里,那个稳健的红字也看不见了。常子帮忙在上面重新覆盖好苔藓,挖出泥土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先生俯伏着身子合掌祈祷,立即不安地环顾四方。他担心是否有人来,那种样子不像日常的先生,简直就是一个罪犯的做派。

过了一会儿,先生若无其事地站立起来,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酒精棉球仔细地揩拭手指,同时也给常子一撮棉球。常子使用先生的酒精棉这还是头一回。她认真擦拭着嵌入泥土的指甲,一嗅到冷彻的酒精的气味儿,常子不知不觉也感到自己成了小小的犯罪同谋者。

当晚,两个人住在新宫。第二天整个上午参拜熊野速玉神社,接着,下午驱车去拜谒本宫町的熊野坐神社,于是,参拜三熊野按预定计划结束。

然而,自从出现了女梳事件之后,常子一直陷入沉思,虽然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实行,但心情开朗的崭新的常子消失了,虽然出外旅行,但她的态度同居于本乡黑暗的宅邸毫无二致。

那天,在新宫市内游览完毕,因为参拜放在第二天进行,回到旅馆后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常子打开带来的《永福门院集》,晚饭前的时间全都用在读书上了。先生也在自己的房子里读书,或者在午睡。

常子对先生满怀怨恨,此种心情浩无边际。先生即使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一概不提梳子的事情。当然,常子也不会主动催促他,只要先生不开口,她只能永远保留一个难解的谜。

常子在本乡的宅邸留守的时候,一个人很少照镜子,如今却独对菱花凝神静思。这虽然只是一座廉价的女子镜台,但瞧看一下自己那副随常的容颜已经足够了。

至于永福门院的面庞,这本书上既没有绣像,也没有推测的依据,但不会像常子这样眼睛细小、双颊凹陷、耳朵单薄、嘴唇反包,这种境遇、身份和容貌等同自己有天渊之别的女人,先生为何要叫我去读她的和歌呢?

门院生为太政大臣西园寺实兼之长女,芳龄十八岁入内为妃,进而册立中宫,因伏见天皇之禅让而赐院号,称为永福门院。伏见天皇驾崩之前,御龄四十六岁时剃发,获真如源法名。后来,一方面作为以花园天皇为中心的京极派女性歌人之代表;一方面精心修炼佛道,避开建武中兴之乱世,度过安静的晚年。享年七十二岁薨。

她所生活的时代是两统迭立的政治困窘的时代,尤其到晚年,自足利尊氏之叛乱,进入建武中兴和吉野时代,堪称不折不扣的乱世。门院的歌作,丝毫不为时代和社会的动荡所侵扰,始终一贯运用优美而富于阴翳的语言描摹对自然的纤细的观察,勤奋写作,不忘定家“平易抒写哀惋之情”的传统教诲。

有一点引起常子的注意,就是门院比自己大一岁时剃发,先生是否借此暗示常子来年应削发为尼呢?

不仅如此,门院的歌作为玉叶集歌人立于玉叶风之绝顶,白昼美丽辉煌之时期,当于门院四十余岁之年华。天皇御览《玉叶集》的正和二年,当时门院正值四十三岁。

狂风裹雪频频舞,夕暮犹寒春雨天。

山下鸟啼天欲曙,樱花簇簇色渐明。

集子中有如此绚烂的玉叶风的写景歌,全都作于常子无所事事的那个年龄段里。

而且,门院直到伏见帝驾崩,未曾经历过人间悲悯的情感折磨。艺术只能产生于苦恼,这种看法完全是现代的偏见,看来先生一定是鼓励常子于无风状态创作名歌。假若是这样,先生探求自身悲悯的秘诀,于无必要之处掀起感情的波澜,他自身的作为不能不说是南辕北辙。

不论时代如何,不论社会如何,观察美丽的景色,写作美丽的和歌,为了坚持这种思维,女人就得有门院那样的财富和权势,男人必须有磐石般毫不动摇的思想。门院的御歌有的写得非常美,随着这种认识的加深,常子觉得自己没有作歌的资格,不想将这本先生特别借给她的书继续读下去。

一旦抛开,又感到对先生实在不忠,于是又重新拾起,一旦将书捧在手里,又觉得很厌烦。

那里尽是华丽女子的华丽生涯,没有悲与喜,徒有绚烂而冷艳的歌作充斥着全书。逢到这种时候,先生那些致力于学问的男弟子们会怎样呢?也许像巨浪一般去撞击先生(当然要在遵守礼法的前提下),而先生也会亲切待之,尽最大可能将他们激动的情绪包容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