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10/16页)

常子好容易在岩石上面占了个座,一边快活地感受着雾一般的飞沫,一边回首望着犹如向自己胸中沉落下来的浩大瀑布。

她已经不再像处女,而是威猛的大神。

瀑布冒着白烟,顺着打磨得似镜面一般的岩壁,不断滑落下来。瀑布上面的天空高远,夏云闪露着白亮的前额,一棵干枯的杉树似钢针一般直刺蓝天的眼睛。那一道银白的水烟,从一边直落向岩石,千丝万缕,凝神注视之中,感觉岩壁崩塌,朝着这里冲击而来,飞流直下。接着,稍稍转头从一旁望去,水流和岩石各部分相互撞击,宛若流泉,一同奔泻下来。

岩壁和瀑布下半部分几乎不相接触,瀑布的影子从岩石的镜面上飞洒而过,一目了然。

瀑布为周围唤来凉风。附近山腹的草木和细竹不住随风摇动,溅上水花的叶子敏锐地闪着危险的光亮。喧嚷的杂木林叶丛外面镶着一圈儿阳光,那疯狂飘舞的姿势尤为美丽。“那是疯女。”常子想。

常子的耳朵不由地习惯了,她已经忘记了震撼四周的流水的轰鸣。当她凝神注视着静谧的深绿的瀑布潭水时,那轰鸣反而又在耳畔震响。那深邃沉淀的水面,宛若骤雨后的水池,荡漾着粼粼的细波,向四方扩展。

“这样壮美的瀑布平生第一次看到呢。”

常子微微低下头说,语音里含着感谢,是先生让自己增长了见识。

“对于你来说,什么都是第一次。”

先生伫立不动,直接面对瀑布,用摇铃般的声音说道。

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并非那么神秘,也不含有那种排拒的恶意。

抑或先生明明知道常子是结过婚的女性,但在精神上完全当成个黄花闺女,有意和她开玩笑吧?四十五岁的黄花闺女,这种说法真够严酷的。权当是藤宫神社的巫女,先生一面维护常子的清净,一面又嘲笑她的清净。

“该回去了吧。”

常子不由催促着,自己首先站起身来。这时,脚底在岩石上一滑,差点儿摔倒了,先生不由以年轻人的快捷速度,立即伸过手来想扶她一把,这短暂的瞬间,对于先生伸到自己眼前的白净的手,是抓住还是不抓住,常子一时犯了踌躇。

这只手于瀑布的轰鸣之中,如梦幻一般高贵地浮现出来,如果抓住它,就能把你引向未闻之国。一朵硕大的辛夷花的影像出现在目前,点点装扮着优雅的衰老的花瓣,犹如香熏一般。但是,常子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差点儿摔倒在滑溜溜的岩石上了。她终于屈服了,屈服于那只手的诱惑,虽然明知道那是富有诱惑性的幻影,但还是沉醉在快活的恍惚之中,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

但是,先生的力气承受不住常子的负荷,常子一旦抓住,先生就处于危险之中了。两人一旦摇晃起来,相互重叠着倒在岩石上,真不知会跌伤成什么样子呢。忽然,常子想到要以先生为重,于是自己跨开两足,好容易扶住了先生。

当他们站稳脚跟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脸上泛起了红潮。先生的眼镜就要掉下来了,常子立即给他重新戴好。平时,先生对这些行为是严厉拒绝的,如今,他羞怯地说了声“谢谢”,常子感到无上幸福。

在这个奇异的夏日的午前,去除了众多的障碍,消解了无数的禁忌。即便从先生来说,也没有进一步加以说明,而是难得地默认了这一事实。

为了参拜奉祀那智瀑布之灵光的那智大社,须冒着夏天的烈日攀登四百余级石阶。即便在春秋两季,要登上这段石阶,也会累得全身热汗淋漓,何况是盛夏酷暑。逢到这时候,攀登石阶的人寥寥无几。近来的年轻人腿脚纤弱,那些青年男女刚登上数十级,就叫苦连天了。常子好奇地望着他们的当儿还算好,等过了最初一座茶棚,常子自己也变得奇怪了。

先生既没有在茶棚停留,也没有让常子挽手,只是默默攀登。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子强韧的力量,实在令人惊讶。他的西服上衣由常子拿着,也不拄杖,没有一丝风,阳光映射在宽大如裙的裤子上,严重的溜肩膀向前倾斜,执拗地迈着如摇曳的柳枝般的步子,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后背的衬衣已经渗出汗水,他也无暇扇一下扇子,只是用握在手里的手帕揩揩额头的汗水就算完事了。先生垂着头,始终盯着白色石阶的表面,继续苦行。先生尊贵的侧影,诉说着孤独的学究生活的一生;同时,先生平素的癖好,又依稀向人们展现了孤立无援的苦寂。虽说是一道不很耐看的风景,但其中也含蕴着海水经过蒸馏获取盐分般的些许的崇高。

常子窥知这一点后,深知自己应该站在怎样的立场,她自己再也不好对先生诉苦了。她的心脏快要跳到喉咙管儿来了,不惯于步行的膝头隐隐作痛,小腿痉挛,双脚绵软,犹如踏在云雾之中。这真是地狱一般的酷暑啊!眼睛迷蒙,累得几乎晕倒过去了。不久,犹如沙地里涌出一股泉水清流四溢,先生刚才在车里讲述的熊野净土的幻影,于苦难的极点,开始以实感由疲劳的底层浮泛上来。这是守候在清凉绿荫中的幽暗之国。身处这里,已经不再流汗,也不感觉胸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