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9/13页)

然而,一个长期侍奉宫廷的人,从常识上说也不会只听命于君主一人之言。先皇在明公主身上倾注了丰沛的爱情,这是草民梦寐以求的爱的具体体现。他们否认轻王子即位,也是出自这一记忆崩溃后的怨恨。先皇之爱在轻王子心里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只有石木一人相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将自己的爱更加鲜明地传授给了王子。先皇不是默默饶恕了王子吗?草民不久也会看清楚的。他们希望美好的梦境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迟开的花儿即便疯狂地怒放,也比不过应时的鲜花能够招徕人们沉静的情爱,不过也许可以得到火一般热烈的情爱。

对于石木来说,自身的欲求和民众的愿望是水乳交融的,欲求亦即使命,使命亦即欲求,神于是在他的内外作为彼此亲密相处、相安无事的两个族群居住。他所相信的瑞兆的一斑,是他自己亲手造就的。由此,他是使神自在生活的人,亦即“古代的人”。

打从明公主来到伊余温泉,石木的信仰开始动摇了。轻王子体内容有怎样的恶神?王子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大和国土上仍在念叨王子的名字的千百女人和几多男人的声音。对于穴穗天皇的仇恨消退了,以王子之尊贵为证据的反叛之心也消失了,对于明公主分分秒秒都极为珍惜的爱恋,那是一种令心地正直的人目不忍视的疯狂的爱啊!——看来,拒绝王子即位的草民不是很正当吗?先皇的爱不是这样的爱,那是天皇之爱。这是未曾见过的爱。这是包裹于君王式的无稽的骄矜内光芒耀眼、实际却凡庸的情爱。

石木哪里知道,自打先皇驾崩以来,一片未知的国土在明公主心中不断扩大,王子专心致志为统治君父传下来的这片无边的国土而努力,他丝毫无暇离开这一领有之国。

伊余的冬天不见雪花就过去了。大和土地早春时节积下的薄雪消融之后,东国那种大雪纷飞的景象断绝了,看不到了。王子幼年时代,早春时节,皇后将他抱在怀里,观看鹅毛大雪飞降的情景。来到伊余之后,曾几度梦见过下雪。为了祝贺王子诞生,新宫殿落成后,皇后站在大殿上眺望那座崭新的槲木建筑。

“王子啊,下雪啦。今天不回你的宫殿了吗?你就住在这儿吧。”皇后站在庭院尽头槲树林对面,手指着王子的宫殿,亲切地说道。那座宫殿首先从槲木开始被雪染白了,大屋顶的一半被抹消。院子里的茶花布满广阔的叶丛,雪瑟瑟而降,凝聚着庄严的静谧。——王子眼睛潮润了,问母后:“怎么啦?王子的宫殿就那么消失了吗?”听到他的问,母后高声地笑起来,母后的笑声像春天的太阳充满明朗的青春气息。在梦里,这种青春的欢笑震动着王子的耳鼓,一点儿也未减弱。

……于是,梦境转变成明丽的化雪的早晨。王子由乳母牵着手登上宫殿的后山。积雪层中,随处已经萌发了嫩绿的蕨菜。雪光映照着乳母木棉般白皙的脸孔,她说:“王子殿下,您知道人死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不久就要住到地下去了,王子将来长成英俊的青年我也看不到了。也不会为春天来了感到欢喜、冬天来了感到悲伤了。”王子听罢愤怒地睁开眼睛,他大声叫道:“是谁使得善良无辜的乳母陷入不幸,我要用父王赐我的宝剑将他斩首!”此时,乳母不敢再说出“王子也会有相同的命运”这句话,只好含糊应付一番,开始采起蕨菜来了。说来奇怪,梦境中王子清晰地记得老妇谈到死时的表情,她满脸含着秘密的喜悦迎接杀死自己的人。那是一张悲戚的脸,却故意装出一副王子无法理解的欢快的笑容。幼小的王子自那之后一直怨恨起乳母来了。而且在梦中,乳母的幻影始终亲切而又怀恋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冬天,刮起凛冽的山风,王子和公主的爱情越来越像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菜汁。两情相爱的没日没夜,为何还会给痛苦留下入侵的余地?按照世俗习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如果感到爱情是一条锁链,那么不是爱情的终结又是什么呢?但是,感到爱情是锁链的两个人,各自为所欲为的时候,那肯定就是爱情的终结了。当两人满怀想挣脱锁链的共同感受,犹如被捕捉的一对野兔擦身而逃的时候,那才叫爱情的终结吗?其实,对于轻王子和明公主来说,唯有这种痛苦,才是迎来光明的真爱的起始。

以往,两人凭借爱的力量顺利跨越千难万险,最后,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爱。只有这爱才是无需跨越的吗?如果可以跨越,那么应该依靠什么力量呢?有人对他们两个说,就凭不断促进他们前进的可怕的骄矜的力量。

如今,王子和公主想起一切繁杂的爱的标志,感觉到称作爱的行为的可怕。而且,短暂的别居就会使两人一味想到死,只要活着两人就不能有片刻的分离。他们二人拥抱时,互相接触冰冷的虚幻的胸膛,就会怀疑,究竟是什么才能治愈两人的痛苦呢?他们各自都觉得,越是相爱越是痛苦。王子和公主交颈而眠时,每每互相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