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12/13页)

“快走!”王子冷笑着说,“不要开玩笑啦。我知道,公主是不会死的。你想出征就出征好了,只是要注意,不能扰乱我和公主早晨的睡眠!”

石木深深低下头,隔了好一阵子,王子发现他的头发一半落满了白霜。

——王子目送着石木猫一般的身影下了石阶,向着夕阳中温润的山谷方向走去。他心中没有一点阴翳,平时压抑在心头的众多的不安也荡然无存了,蓦地涌上一种虚妄而明朗的心情。

轻王子愉快的眼神在躺卧的公主身上往来流转。与此极为相似的时刻,从前也曾有过。是的,那是公主初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当时,王子也是这样守望着远道而来、疲惫不堪躺卧着的公主的睡相的。如今,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又同样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依然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这种澄明的一刹那,一瞬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两人曾经所希望的一切都达到了,曾经所祈求的事情,如今在王子和公主身上也全部实现了。

王子呼唤公主的名字,打算让她分享此种幸福。公主再次倦怠地睁开眼睛。王子凑近她眼前,她说已经看不见王子的脸孔了。

——王子不知道何时褪色的夕阳的红光充满谷间,何时太阳落山、黑夜逼近两人的周围。明公主想必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脚步吧。为什么呢?因为死亡和黑夜以同样的速度沉淀在公主身上。

王子身上充溢着无量的智慧,这在一般人来说,会因为有如此丰富的智慧而苦恼。王子的手感到明公主的手慢慢变凉了。面色渐渐改变了的公主的容颜,以庄严和美妍次第耸立于本来面貌的深层,更深层。凭着王子的智慧,他能从公主不说一句话的眼神里听懂她所述说的一切。为何要吞下“死的草籽”?明公主到最后也没有说明,但王子却一清二楚。王子和公主从未像现在这样身心合一。两人之间已经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阻塞。不指望任何人,两人毫无避忌地身心相连。诚然,再受一击,不祥的爱情的大树就会轰然折断。到那时,如此生存于地面的两个人,因互相爱慕而走到一起的这个传说,就会立即丧失意义,变成一则虚构的故事。公主离别极力仿效死者之爱的皇后姐姐,渡过时光的大洋,登上异样的海岸,一个超越接着一个超越,她的体内不也同样含蕴着不朽的东西吗?富于超越性的生命的姿态,因生存而获得超越,将这种不朽的东西称作“死”这是不相宜的。应该说,正是这种不朽的东西才能将更崇高、更静谧的生命不断延续下去。

王子从公主的亡骸旁边站起身来。

山谷间的沙碛地上燃起熊熊篝火,人们为欢庆明日的出征又唱又跳。那歌声响彻冬枯的森林,惊动了跳跃于树梢上的鼯鼠。篝火的红焰映射着宫殿,和倾注在宫殿上的月光一起,将王子的寝宫打扮成一座古老的神殿。春云叆叇,夜空宁静。

明公主的亡骸看起来像是月光凝聚而成。乌亮的香发守护着死后的容颜,上面依然保留着公主主动决心赴死的美艳。高贵的眉宇间刻印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梦影。铃镜不再鸣响了。死后的手指搭在腰际的流苏带上,犹如精雕细镂的宝玉,秀艳无比。

对于王子来说,眼下的明公主是他最嫉妒的人。以往,两人天各一方的幸福不会再有了。尽管如此,死去的公主依然是一位无法拒绝、内心世界十分丰饶的女子。——这时,王子的耳边又响起石木阴郁的训诫。然而,王子的反叛之心究竟是什么呢?自古以来都是一样,叛心的真正所在,就是作为皇统证据的稳健而神圣的叛心吗?懦弱的人性的萌芽,一方面被过大的梦想所伤害,一方面孜孜培育起来的不就是单纯的憎恶、单纯的蔑视吗?这不正是易于受伤的人性的盾牌吗?

已死公主的决心仿佛又复活过来,附着在王子身上了,他意识朦胧地拔出了宝剑。

这时,窗外传来剧烈搏击羽翼的声响,隔着迷蒙的月色,那里似乎有一只大鸟在停翅休息。

王子手提宝剑眺望窗外,看到先前的那只大雪鹰,用两只青黑而光亮的利爪,站立在窗棂上。

鹰依然余威未泯,不停地呼啦啦拍击着翅膀,两三次改换着姿势,随即收拢起雪白的羽翼,阴翳的双睛面对着王子,仿佛在窥视他的模样。

王子手握宝剑走近那只大鹰,它既不害怕亦不表示亲昵,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月光下,一身雪羽似寒霜闪亮。

“请你传达给母后。”——轻王子将剑指向自己的咽喉,静静地笑着说。

“我和明公主到黄泉之国旅行去了,谁也别想妨碍我们,没有人能够阻挡皇太子及其爱妃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