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11/16页)

在阁楼上最初的几个星期,她对北方的幻想只是一幅草图。一间明亮的厨房,孩子们一闪而过,总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有个丈夫,待在相邻的房间,不见其人,却满怀着忠诚。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止厨房,别的房间也慢慢地露了面。一间客厅,陈设简单,但很有品位,摆放着她在南卡罗来纳的白人商店里见过的家什。接着是一张床,铺着雪白的被单,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两个孩子跟她一起在床上打滚,隐约可见丈夫身体的轮廓。在另一个场景,多年以后,在她生活的城市,科拉走过人流熙攘的街道,无意中遇见了自己的母亲。一个糟老婆子,穷困潦倒,浑身是病,沿街乞讨,腰背佝偻,真是恶有恶报。梅布尔抬起头,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科拉踢了踢她的讨钱罐,三两枚铜板,丁零咣啷一阵乱转。她扬长而去,下午的事还没忙完呢,她要去买面粉,给儿子做生日蛋糕。

在这个未来的场所,西泽会偶尔过来吃顿晚饭,说起兰德尔种植园,逃亡路上的艰辛,还有这份终于享有的自由,他们又是哭,又是笑。西泽举起一根指头,滑过眉毛上方的疤痕,给孩子们讲它的来历,他在南卡罗来纳叫一个猎奴者抓住了,但还是获得了自由。

科拉很少想到她杀死的那个男孩。她不需要为那天夜里在树林中的行为辩护;谁也无权要她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特伦斯·兰德尔提供了一个范本,这种人的思想足以孕育北卡罗来纳的新制度,但她的头脑仍然无法适应眼前暴力的规模。恐惧驱动着这些人,恐惧的力量甚至大过了棉花的利润。害怕黑人的手将把所受的返还回来。有天夜里,这种事不就在她身上应验了吗?他们害怕那些复仇的怪物,她偏巧成了其中的一员。她已经杀死了一个白人少年。她接下来还可能再杀他们一个。因为恐惧,他们在几百年前夯筑的残酷的基础上,建起了用于压迫的新的框架。那是奴隶主为田垄订购的海岛棉,可是散落在棉种中间的却是暴力和死亡的种子,而这后一种庄稼长得飞快。白人害怕是对的。总有一天,这个制度要在血流成河的状态下轰然坍塌。

一个人的造反。她微笑片刻,而后,这最新的一间牢房便重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她像一只老鼠那样挠着墙。无论是在棉田,在地下,还是在阁楼上的一间斗室,美国始终是她的监牢。

离夏至还有一个星期。马丁拿了条旧被子,塞进没有坐板的椅子洞,来访期间,他一点一点地深陷其中。像以前一样,科拉向他请教不认识的字。这一次是《圣经》里的字眼:驳,噬,晞,13她读得磕磕绊绊,倒也有了些进展。马丁承认自己不知道“噬”和“晞”的意思。接着,似乎是为了迎接新的季节,他回顾了一连串的坏兆头。

头一档子事就发生在上个星期。科拉打翻了便壶。她已经在密室里关了四个月,以前也弄出过响动,脑袋碰到屋顶,膝盖撞上椽子什么的。菲奥娜从来没有反应。可是这一回,科拉把便壶踢到墙上时,女佣人正在厨房里闲荡。要是她上了楼,肯定会注意到屎尿横流,透过木板的缝隙,滴落到阁楼里的声响,还有那股子味道。

正午的汽笛刚刚响过。埃塞尔不在家。幸运的是,午饭过后,另一个爱尔兰区的女孩过来串门,她俩在客厅里说了老半天的闲话,结果菲奥娜不得不加快速度,忙活家务。她既没察觉气味有什么不对,也没假装什么都没闻到。不管什么啮齿类动物在楼上做了窝,反正自那以后,她干脆逃避了做清洁的责任。马丁当晚来访,他们一道把那儿收拾干净,他告诉科拉,这一次死里逃生,他最好什么都别跟埃塞尔讲。天气越来越潮湿了,这个时候她的神经格外脆弱。

告不告诉埃塞尔是马丁的事。自从来到他们家的那天晚上,科拉就再没见过那女人。就她所知,女房东从来没说起过她,哪怕菲奥娜不在屋里。只有极少数的几次,她提到了“那个东西”。马丁上楼看她之前,卧室常常传来摔门的声响。科拉认定,埃塞尔之所以还没告发她,只有一个原因:她自己也是共犯。

“埃塞尔是个简单的女人。”在椅子里越陷越深的马丁说,“当初我要她帮忙时,她看不到后来的这些麻烦。”

科拉知道,马丁就要开始回忆他是怎样意外地加入这项事业了,而这意味着她能在密室外面多待一段时间。她伸了个懒腰,逗他开腔:“你那会儿怎么能看到呀,马丁?”

“唉,我怎么能啊。”马丁说。

他是废奴运动中最不可能出现的一卒。在马丁的回忆中,他父亲唐纳德从来没对这种特殊的制度表达过看法,虽然他们家因为不蓄奴,而在自己的圈子里显得凤毛麟角。马丁小时候,饲料店里看仓库的伙计是个枯瘦的驼背男人,名叫杰里科,很多年以前就获得了解放。让他母亲窝火的是,每年的感恩节,杰里科都会带着一罐芜菁泥登门来访。看到报纸上关于奴隶出事的新闻,唐纳德总会不赞成地咕哝几声,或是连连摇头,但是不清楚他这个样子针对的究竟是主人下手毒辣,还是奴隶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