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死亡之屋(第4/6页)

所有的囚犯都向围栏跑去,屏住呼吸,贴着围栏,透过围栏柱子间的缝隙向外看。每个人都知道,彼得罗夫这次不会让自己遭受棍打,典狱长的末日到了。但是,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典狱长登上他的马车走了。换上另一名警卫执行任务。“上帝救了他。”囚犯们后来这样说着。至于彼得罗夫,他平静地忍受了惩罚。他的愤怒随着典狱长的离开而消失。囚犯的听话和顺从有一道不能越过的极限。没有什么比这种莫名的不顺从和愤怒的爆发更令人好奇了。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卑微和最残酷的惩罚,却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或者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突然脾气大作。乍看之下,他好像疯了。但大家确实是认为他疯了。

我已经说过,许多年来我没有看过这些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有丝毫的忏悔,甚至不见他们有任何痛苦的念头,他们大多数人内心感觉自己绝对是正确的。当然,虚荣心、坏榜样、虚张声势和虚假的耻辱是主要的原因。另一方面,谁又能说他能透彻地看到这些死亡心灵的深处?能读到他们内心不为全世界知道的秘密呢?尽管如此,在这么多年里,我应该还是能注意到一丝遗憾和良心道德上的痛苦。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是的,犯罪似乎不能用一般人既有的观点来解释,它的哲学比一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监狱和强迫工作的制度并不能使罪犯洗心革面,这些惩罚仅仅只是惩罚,为社会提供一种保障,确保他们不会再犯罪而破坏社会的安宁。监禁和极度艰苦的劳动只能使这些人产生强烈的仇恨、对禁欲的渴望与可怕的反抗。另一方面,我相信,这个著名的蜂窝系统[4]给出的结果似是而非,是欺骗人的。它吸干了人的生命泉源,它削弱了人的灵魂,使灵魂受到惊吓,最后展现了一个悔过自新的典范——一具精神枯槁的木乃伊,成了半个疯子的人。当然,背叛社会的刑事犯罪分子仇恨这个系统,而且总是认为自己是有理的。错不在他,而是社会。再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并且通过这种惩罚,他甚至感觉已经洗净了自己的罪行。最后,从这种观点来看,他绝对是无罪的。尽管存在着很多不同的观点,大家应该会同意,有一些犯罪行为,时时处处,不管在什么法律下,从世界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犯罪,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就将永远如此。只有在监狱里,我听过有人带着一种无法抑制、孩子气的笑声,讲述了最可怕、最不自然的行为,最令人发指的谋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弑父凶手。他曾经是个贵族,当过官。在他六十岁父亲的眼里,他就像一个浪子。行为极其不轨,债务缠身。父亲试图限制他,劝他浪子回头。他怀疑父亲除了房子和农场以外还有现金。儿子渴望继承,就把父亲杀了。这一罪行在一个月后才被发现。凶手自己向警方提交了一份报告,说他的父亲失踪了。同时,他继续花天酒地。最后,在他不在家的情况下,警方在院子的污水排水沟里发现了尸体。整条排水沟用木板覆盖着。尸体躺在沟里,穿得很整齐,白发的头颅被割了下来,但放在原来应该接在躯干的位置上,头下放了个枕头。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忏悔,他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官爵,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在我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总是心情非常好,非常愉快。我从来没遇过这样一个反复无常、轻浮、毫无思虑的人。虽然他不是一个傻瓜,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任何特别残忍的倾向。其他囚犯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犯的罪,而是因为他没有自尊,不懂得如何做人。在交谈中,他有时会想起他的父亲。有一次在谈到他们家族遗传的健康体质时,他说:“我的父亲,直到死亡,从来没有生过任何疾病。”这种残酷的麻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案例中,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着科学上还未知的,某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缺陷,这不是简单的犯罪。当然,我本来并不相信这种罪行。但是城里有些人知道其中细节,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事实是如此的清晰,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

一天晚上,囚犯们听到他在梦中尖叫:“抓住他,抓住他!把他的头砍掉,他的头,他的头!”

几乎所有的囚犯都会说梦话。脏话、偷东西、刀子、斧头,似乎经常在他们的梦魇里出现。“我们被毁了,”他们说,“我们的内脏都被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夜里尖叫。”

在监狱里服劳役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强迫义务:囚犯做完苦工,或者消磨完法定工作时间以后,就回到监狱里。他们痛恨自己的“自由”,他们渴望工作。如果不主动做一些自己的、特殊的工作,一个人在监狱里是无法待下去的。这些人的身体素质都很好,曾经过得很奢侈,并且希望能再那样生活下去,但是现在被强行集合在一起,被强制脱离社会和正常的生活,他们怎么能在这里正常地按自己的意志、以自然的方式生活下去呢?在这里虚耗着等待,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没有工作、没有合法的财产和权利,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会变态,变成一头野兽。因此,每个在监狱里的人,基于顺应环境和自我保护意识,都掌握了某种技能和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