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死亡之屋(第2/6页)

至于那些犯罪的军人,他们的公民权利没有被剥夺,就像一般在俄罗斯的军纪营里一样,他们被遣送到这里的期限相对来说很短,期满后立刻返回原地,被送到西伯利亚常备军营里服役。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是累犯,而且是出狱后几乎立刻就被送了回来,关上“短短的”二十年。这一类人被称为“终身犯”。但“终身犯”并未被剥夺所有的财产、权利。最后,还有一种特殊类别,罪行最严重的罪犯,主要是军人,人数众多。这就是所谓的“特科犯”。这些罪犯从俄罗斯各地被送到这里来。他们认定自己是真正的终身犯,因为他们没有被告知服役的期限。根据法律规定,他们要服比一般囚犯两到三倍的劳役。他们被关在监狱里,随时等着西伯利亚最艰苦的劳役让他们去做。他们对其他囚犯说:“你们有期限,我们是终身在监狱里的。”

后来我听说,这种特科已经被取消了。此外,在我们的监狱中把平民囚犯和军人囚犯分开来,军人囚犯另外组建一个“军纪营”。监狱管理层自然也有所变动。所以,我现在写的都是往事,早已过去的事。……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我来说,似乎就像一场梦。我还记得我是如何被送进那座监狱里的。那是十二月的黄昏时分,囚犯们刚做完苦工回来,正准备点名搜身。一位长着大胡子的警官为我打开了这扇陌生屋子的门,我即将要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生活那么多年,忍受那么多的情感纠结。事实上,若不是亲身经历,我甚至无法对此有所了解。举例来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十年的牢狱生活中,再也无法一个人独处,即便是一分钟也没有,这种遭遇有多么的痛苦和可怕。不是吗?服劳役时始终在卫兵的看守下,和两百个“同伴”在一起。从来没有一次是单独一人的!

然而,我不得不勉强自己习惯它!

罪犯之中有临时犯意的杀人犯、职业杀手、强盗主谋,也有小偷、骗子和流浪汉,专门偷窃路人钱包或在路上行抢的那些人。还有一些很难确定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被送到这里来的犯人。然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内容就像花天酒地以后,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那样,令人感到困惑,沉重和痛苦。

通常,他们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显然他们努力不去回忆过去的一切。看得出来,有些杀人犯甚至表现得那么快活,从来不在乎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我们可以打赌,他们的良心从来没有受过最起码的谴责。但是犯人当中也有一些阴郁严峻的面孔,他们几乎总是沉默着。在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会谈起自己的事情。好奇心在那里是不流行的,是不合传统、也不被接受的。尽管也许偶尔有些无所事事的人,会把自己的事情讲给其他人听,旁人也只会冷冷地听着。这里没有人能给其他人带来惊喜。“我们也是识字的”,他们经常带着一种奇怪的自负这么说。

我还记得,有一天一名因为偷窃被关的犯人喝醉了酒——在监狱里囚犯有时候可能会被准许喝酒,他开始讲述他是如何杀死一个五岁男孩,他先用玩具把那个小孩哄骗到一间空谷仓里,然后把他杀了。整间牢房里的人原本只是嘲弄着他的玩笑话,但听到这却突然一哄而起,那个小偷被迫沉默了。他们打断小偷说的话绝不是出自愤慨,而是因为谈论这种事是不允许的,是不能被接受的。

顺道一提的是,我注意到,这些人确实都具有相当的知识。他们不仅能理解图形的指涉意义,也知道文字字面上的意义。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读写文字。而在俄罗斯的其他任何一处,不管是什么样的组成人口,如果你在大众中随机抽出二百五十个人来,其中能读书写字的人会超过一半吗?后来我听说,有人从这些相同的资料得出结论:识字会使人变坏。但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人变坏有着非常不同的原因,教育与道德败坏没有直接关系。我们必须承认,识字能使人自信。人变坏不全是因为教育的失败。

不同罪行的囚犯穿不同颜色的囚服。我的外套一半深褐色,一半灰色;裤子的裤管也是一条深褐色,一条灰色。一天在工作的时候,一名卖白面包的小女孩向我走过来,盯着我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哎呀,多难看啊!”她叫了起来,“他们没有足够的灰布或黑布吗!”还有些囚犯的外套是灰的,但袖子却是深褐色的。他们所剃的光头也有所不同:有些人的头发是顺着头型剃光的,有些人的头发却是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被横向剃光。

乍看之下,在这个奇怪的“家庭”里有着一些显著的共同性。即使是与众最为不同的个性,那些不自觉习惯主宰别人的人,也不得不融入整座监狱的整体氛围中。一般来说,除了少数一些表现出孩子气的快乐性格,因此招来大家蔑视的人以外,所有的囚犯都阴沉着脸,他们善嫉且非常自负,自我吹嘘,极其敏感,十足的形式主义。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不露声色是他们公认的最大美德。每个人都沉迷于如何表现自己的尊严。但是,往往最沉着镇定的风度会像闪电一样快速地让位给最怯懦的行为。不过,有些极其谦卑的人是真正有内在力量的,他们自然是很诚恳的,毫不装腔作势。但奇怪的是,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却是最自负的,自负到几乎病态的地步。总而言之,自负是他们这些人所突出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