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死亡之屋(第3/6页)

大多数囚犯是堕落的、误入歧途的。监狱里谣言和流言无休无止,简直像个地狱,黑暗如夜。但是对于监狱内部的规定和公认的做法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因此尽管自愿或不自愿,大家都只能服从。这对有些不甘屈服的人而言是很难做到的,但他们也只有逼自己服从,勉强继续服从着。还有些囚犯在来到监狱以前毫无自律,越出常轨,偏离得太远,因为过度兴奋的虚荣心,无意识地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仿佛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妄想和神志不清的状态中犯下了罪行。虽然他们在入狱前,给他们居住的整座村庄或城镇造成了恐怖,但是当他们来到这里,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他们不再置身于以前的环境,他们已不再使任何人感到惊惧,于是不知不觉中也就顺从了环境,谦卑起来,融入到监狱固有的总体基调里。这种共同的总基调是由一种特殊的尊严组成的,几乎监狱里每个牢友都保持着这种自我尊严,好像罪犯的罪行名称成了一种荣誉的称号,没有任何羞愧和悔恨,有的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谦恭。这种谦恭似乎已成为他们追求的最佳行为守则。“我们是迷了路的人,”他们对自己说道:

“我们不会在自由环境里生活,所以现在只有到绿街上去。”[1]

“不听从父母之言,现在你只好去听从鼓声。”[2]

“不想用金线缝衣,现在只好用锤子碎石。”[3]

这些话通常被当作道德箴言,以常见的谚语和格言形式传颂,但从来没有人当真信守过。它们只不过是些空话。他们当中没有人会诚心承认自己的罪恶。虽然责备、羞辱罪犯不符合俄罗斯的精神,但是如果你让一个不是囚犯的陌生人尝试去责备一名囚犯,谴责他所犯下的罪行,那么,那个人势必反遭到无休止的咒骂。那些囚犯侮辱起人是没有限制的!他们会像艺术家那样,巧妙地咒骂你、侮辱你,他们把侮辱人变成了一门艺术、一项最精细的科学。他们会试图把一句恶毒话的意义和精神表达得不大令你反感,但其实却是更微妙、更恶毒。他们彼此之间不断的争吵使得这门学科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他们只有在棍棒威胁的压力下才会去工作,他们既懒惰又堕落。因此,如果他们还没有沉沦,那他们来到监狱后很快就会沉沦而变得腐败。他们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他们彼此完全素不相识。

“魔鬼穿坏了三双鞋,才把我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对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八卦、阴谋、婆婆妈妈似的诽谤、嫉妒、争吵、仇恨,总是在这种黑暗生活中占了主导地位。任何女人再灵巧的嘴都斗不过这些满嘴脏话的杀人犯。

我再补充一句,他们之中也是有些意志坚强的人物,思想开放,习惯于下令行事,勇猛急进,无所畏惧。其他囚犯不由自主地尊重他们。虽然他们往往非常爱惜自己的名誉,尽量不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从来不无缘无故骂人,举止非常庄重。他们很理性,而且总是服从权威。他们的服从不是按照什么原则,也不是尊重什么官位,而好像是他们自己和当局之间的一种约定,一种互惠互利的约定。

再说,监狱里的官员们对待他们也很谨慎。我记得,在这类无畏果断的囚犯们中,有一个据说有着野兽本能的人,一天他被叫出去接受鞭笞。因为他整个夏季里一项工作都没有完成。直接管理我们监狱的典狱长在大门边的刑室里监督执行鞭笞。这位典狱长是决定囚犯命运的重要人物,那些囚犯一见到他就会吓得发抖,有时严重到能使他们精神错乱。用囚犯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会扑到他们的身上去。”但是他们最害怕的是他那对能穿透人心、像山猫一样的眼睛,在他的眼皮底下,什么东西都无所遁形。他甚至不需要亲眼看到,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走进监狱,他立刻就知道在监狱的另一头有什么状况。因此,囚犯都称他为“八只眼”。他的管教方法是很可怕的,他使性情已经够暴躁的人受到更大的刺激,变得更加疯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上司,一个有教养、理性的人,节制了这位典狱长的野蛮暴行,后者会在监狱里惹出许多麻烦来的。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顺利且平安地退休?他是在被法庭传讯以后离开监狱的。

那名囚犯被传唤时,脸色变得惨白。他以往总是无所畏惧地躺下来,默默忍受着棍打,完事后站起身来活络一下筋骨,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他像位哲学家那样,冷静地接受这一切不幸。他从来没有在毫无事前警告的情况下被草率地处罚过。但是,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是有理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安静地向守卫走去时,顺手将一把英国鞋匠用的刀子藏在袖子里。囚犯是禁止携带任何锋利物品的。搜索是频繁的,突如其来,并且意想不到的。任何违规的行为都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但是如果囚犯决心要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的话,那是很难被找到的。而且刀子之类的工具在监狱里是永远需要的,即使被搜走了,他们也会很快找到一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