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88页)

突然,一张唱片还没有放完,小艾莉开始剧烈抽搐起来。一阵痉挛传遍她的全身,她大声呻吟,上半身倾倒向前,额头几乎碰着汉斯·卡斯托普的额头;两条胳膊也开始像抽水似的前推后缩,她的监护者汉斯·卡斯托普也被拖累着做这奇怪的往复运动。

“进入状态!”克勒费特用行话报告。乐声戛然而止。交谈顿时停息。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以柔软、悠长的男低音问道:

“霍尔格可已就位?”

艾莉重新抽搐起来,身体开始在椅子上东倒西歪。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感到自己的手被她的双手狠狠捏了一把。

“她捏我的手啦!”年轻人报告。

“是他!”大夫纠正卡斯托普。“是他捏了您的手。也就是说他已经来了。——我们欢迎你啊,霍尔格!”大夫继续拍马屁。“我们衷心欢迎你,伙计!请你好好想一想!上次你来我们这里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我们圈子里点到了某个故人,不管是男是女还是弟兄姊妹,你都愿意将此人召唤回来,让其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前现形。今天你愿意兑现自己的诺言吗?觉得有能力兑现诺言吗?”

艾莉又浑身哆嗦起来。她呻吟着,迟迟不作回答。慢慢儿地,她把双手连同监护人的手拉到自己的额头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随后她凑近汉斯·卡斯托普的耳朵,热乎乎地悄悄道了一声“有!”

灼热的气息径直灌进咱们年轻朋友的耳道里,搞得他有些个毛骨悚然,也就是民间所谓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现象的本质,有一天贝伦斯宫廷顾问曾经给他解释过。我们之所以说毛骨悚然,是想把纯粹的身体反应与心灵反应区分开来;须知这里压根儿谈不上恐惧。他当时想到的大致是:“喏,她完全失态了!”可再说呢,一位双手给他握着的年轻姑娘在他耳边悄悄道一声“有!”确实让他在一瞬间受到了触动甚至震撼,模模糊糊的触动和震撼;那真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一种由令人神经错乱的境况产生的感觉。

“他说有能力!”汉斯·卡斯托普羞涩地报告。

“那好吧,霍尔格!”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道。“咱们让你说话算话。咱们全都相信你会说到做到的。咱们希望现形的那些个亲人的名字马上告诉你。会友们!”他转而向在座的人发出呼吁:“请快快吭声!谁已经准备好提出要求?请霍尔格朋友把什么人给咱们领来呀?”

接着是一阵沉默。谁都想等着别人先说话。最近几天,这位那位也许确曾检讨过自己的思路,看它到底通向哪位故人;但是让死去了的亲人归来,也即实现让亡故者回返人世的愿望,毕竟是一件复杂而又棘手的事。归根结底,实话实说,原本并不存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呀;它只是一个错觉;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观察,这个愿望跟眼前要做的事情本身一样,一经大自然抽去其可能性都将表明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说到我们心怀悲痛嘛,倒不是因为我们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复生,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希望。

在座的人们全都隐隐有此感觉;这儿呢并不当真存在亡人复生的现实,而纯属一场情感游戏和戏剧表演,能做的最多不过让你看一看故去的亲人,也就是说本是一桩对实际生活并无多大影响的事情,然而呢又谁都害怕和自己所想象的亲人谋面,也因此谁都有理由把提出希望的权利推让给别人。就连汉斯·卡斯托普也畏缩不前,在最后一刻也打算让人家先出头,虽说昨天夜里他还听见过那好心而随和的“请吧,请吧!”可他又感觉实在拖得太久了,便忍不住把头转向集会主持人,嗓音嘶哑地对他说:“我想见一见我已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

这一来全场都松了口气。在与会的所有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泽尔和接灵女本身,不曾认识这位被要求一见的表兄。其余所有的人,费尔格、魏萨尔、阿尔宾先生、帕拉范特检察官、马格努斯先生和夫人、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克勒费特小姐,全都兴高采烈地叫起好来,就连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尽管他与约阿希姆一直关系冷淡,因为这位对他搞的心灵分析颇不以为然。

“很好!”博士先生说。“你听见了吗,霍尔格?被点名的这个人活着时与你素昧平生。在彼岸你是否认识他,是否准备把他给我们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