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9/88页)

她是在微笑,——纤巧而略显拘谨地微笑。适才大伙儿对她受苦受难的同情怜悯,看来事实上都白费了。她样子似乎并不特别疲倦。也许她压根儿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坐在大夫靠窗的办公桌面前的患者座椅里,在大夫本人和隔开长沙发的屏风之间;她让椅子转了一下,好把手臂撑在桌面上,眼睛望着房间。她就这么坐着,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抚摩,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点头鼓励,在长达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始终一声不吭。

这是一次真正的休息,——心里不再有所牵挂,充溢着干过活儿以后的满足感。只听男士们的香烟盒儿噼啪作响。大伙儿惬意地吞云吐雾,凑拢一堆谈论集会的情况。还早着呢,没有理由丧失信心,一定认为最后不会取得结果。有迹象表明,完全可以排除这样的消极情绪。几位靠近大夫坐在半圆末端的人,对此意见完全一致,都声言在酝酿接灵的过程中,朝着一定的方向,有规律地一次接着一次,从灵媒本人身上有一股冷气送出来,他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另一位会友则声称看见了光影现象,就是一些白色的光斑,一些游动的凝聚着的力,在屏风前面时隐时现,变幻着形状。一句话,别松劲!别灰心!霍尔格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理由怀疑人家会兑现诺言。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信号,接灵活动重新开始。他亲自送艾莉走向刑椅,边走边抚摩她的头发;其他人则各就各位。一切如同先前,尽管汉斯·卡斯托普申请辞去首席监督的职位,却遭到了集会主持人断然拒绝。他说,他重视让表示了愿望的人直接获得亲身感受,以证明灵媒确实是搞不了任何的假。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又进入与艾莉的特殊对峙状态。白炽灯熄灭,红色黑暗降临。音乐重又响起。过了几分钟,艾莉突然重新身体抽搐,双手划动;这一次报告“进入状态”的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重又继续着丑恶的分娩过程。

它是多么的艰难和可怕哟!简直就像不肯有所进展,——能成吗?胡扯!这儿哪来的怀孕?分娩,——怎么个分娩,娩什么?“救命呀!救命呀!”接灵女孩狂叫不止,阵痛眼看就要转变成有害而危险的持续性痉挛,也即专业助产士所谓的“急痫惊厥”。她呼唤大夫,要他把手搭在她身上。他照办了,一边还实实在在地在开导她。磁感应——如果这是磁感应的话——增强了她继续挣扎的力量。

也就是说两个钟头过去了。吉他和留声机轮换着让室内飘荡起轻快的乐曲,久已不见阳光的眼睛又勉勉强强适应了暗淡的光线。突然间出了一点意外,——肇事者是汉斯·卡斯托普。他提出动议,其实也就是说出自己久已怀有、原本一开始便有的愿望和想法;要是可能,他早一些说出它们就好啦。这时艾莉脑袋耷拉在被他握着的手上,已经“深度催眠”;文泽尔正好在换唱片,或者翻唱片,我们的朋友便下决心开了口,说他想提个建议,——事情不大,但他估计也许会有用处。他有……也就是说院里的唱片室里藏有一张片子:选自古诺的歌剧《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男低音加乐队协奏,异常感人。他个人认为,不妨放一下这张唱片试试。

“为什么呀?”博士在红色的昏暗中问。

“情绪问题,感情问题。”年轻人回答。那张片子的精神情调,他说,很是不一般,很有些特别。不妨试一试嘛。据他看,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精神情调,可能缩短正在这里进行的活动的过程。

“片子在这儿吗?”博士想知道。

不,不在这儿。不过汉斯·卡斯托普一去就能拿来。

“您想到哪儿去啦!”克洛可夫斯基断然拒绝。为什么?汉斯·卡斯托普想去取了再回来,然后重新开始中断了的工作?这真是痴人说梦。不行,压根儿不可能。要那样一切都乱了套,全得从头做起。再说科学的精确性,也禁止跑进跑出,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行。诊疗室的门锁着呢。钥匙藏在博士他本人的口袋里。一句话,唱片不是一伸手就取得来,他就休想……克洛可夫斯基一个劲儿往下说,捷克人已从留声机那边插进来:

“片子在这儿呢!”

“在这儿?”汉斯·卡斯托普问。

是的,在这儿。《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请吧。它意外地跑到了轻音乐夹子里,没有在按编排插入本该插入的咏叹调绿色封面第二集。偶然地,特殊地,粗心地,可喜地,混到这里边来啦,只要放上机子就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