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0/41页)

“那丈夫呢?难道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吗?他从没上山来看过她?他究竟是干啥的?”

“公务员。俄国公务员,在一个异常偏远的省份,达吉斯坦,您知道吗,在最东部,在高加索的那一面,他奉派上那儿去了。是的,我可以告诉您,这山上的确还没任何人见过他。而她呢,住进来也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么说,她在这儿已不是第一次?”

“哪儿话,已经第三次了。其间她也是住在别处的类似地方。——反过来,她倒有时候去看他,但不经常,只是每年一次去住上一段时间。他们过着分居生活,可以这么讲;她有时候去看他。”

“是啊,是啊,她病了嘛……”

“不错,她是有病。然而还不那么严重,没严重到她必须经常住疗养院,没严重到必须与丈夫分居。必定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许高加索后边的达吉斯坦,那个野蛮而又遥远的地方她不喜欢,说到底也不奇怪不是。可她那么一点也不喜欢与丈夫在一起,想必跟他本人也有些关系。他姓一个法国姓,却又是地地道道的俄国官吏,是那种很粗俗的角色,您可以相信我。这号子人我见过一个,长着一张红彤彤的脸,一部铁灰色的连鬓胡子……极端贪污腐化,而且全都有喝伏特加也就是烧酒的嗜好,您晓得……为了顾面子,他只要些小菜,几个盐渍蘑菇呀,一片鲽鱼呀什么的,可另一方面酒却无节制地灌,还美其名曰小吃哩……”

“您把一切全推到他身上,”汉斯·卡斯托普说,“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夫妇不能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也有她的责任。咱们必须公平。依我看,她那么不懂礼貌地将门一摔……我不认为她就是个天使,请您别见怪;对她,我也不过分相信。可您呢,却有失偏颇。您彻头彻尾地向着她,对事情的看法充满成见……”

他时不时地这么来上几句,带着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狡狯,想造成一种假象,仿佛恩格哈特小姐对舒舍夫人的崇拜,并非他清清楚楚知道的那么回事,倒成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滑稽可笑的事实;而他,超然独立的汉斯·卡斯托普,反可以站得远远的,来对可怜的老处女进行嘲讽奚落。他心中有数,他的女帮手将容忍和喜欢他这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不会冒任何风险。

“早上好!”他有一次说,“睡得不错吧?我希望,您昨晚上梦见了您的小美人儿?……瞧,我一提到她您脸就红了!您简直让她给迷住了,这个嘛您还是别否认好些!”

女教师的脸确实红了,脑袋从茶杯上探过来,用左嘴角悄声道:

“呸!哪儿话,卡斯托普先生!您这样用暗示的办法来出我的洋相可不好。谁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再说请您讲讲,为哪门子事我非得脸红不可……”

同席的两人演的这出双簧够稀罕的。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又撒谎,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为了能够谈一谈舒舍夫人,用她来逗一逗女教师,戏弄戏弄这位老处女,从中却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间接的快意;另一位呢,原因则在于:首先是出自牵线搭桥的动机,再者由于她想讨好年轻人,也确实有些迷上了舒舍夫人,因此最后她真感到有点儿舒服——不管怎么样吧,能让他来挑逗她,使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也不错。这两人可谓都一样心照不宣,知己知彼;个中情况错综复杂,并非单纯而清白。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整个讲来对复杂、暧昧的事情很反感,并且在眼下这件事情上也有同样的感觉;可他仍旧继续浑水摸鱼,为了安自己的心便说,他只不过是来山上做客的,很快就会离开喽。他装成实事求是的样子,对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作了一番在行的品评,说她正面比侧面看上去要年轻得多,漂亮得多,她的两只眼睛隔得太开,姿态也还有许多毛病,胳臂却挺美,“线条挺柔和的”。说到这儿,他极力掩饰脑袋在颤抖,可是却不得不看到,女教师已经察觉出他那徒劳的努力,而且还极其不悦地发现,她自己的脑袋同样在打颤。还有,他称舒舍夫人为“小美人儿”也完全是出于策略和狡狯,因为接下去他便可以问:

“我称她‘小美人儿’,可她到底叫什么?我是指名字。像您这样对她五体投地,绝对应该知道她叫什么才是。”

女教师绞尽脑汁。

“等等,我知道,”她说,“我曾经知道。该不会叫塔吉亚娜吧?不,不叫这个,也不叫娜塔莎。娜塔莎·舒舍?不,我听见的不是这样。等等,我有啦!她叫阿芙多吉亚。要不也跟这差不多。她肯定不会叫卡钦卡或者尼诺契卡什么的。真让我给忘记了。可我轻而易举便会弄清楚,如果您觉得必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