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8/41页)

在与约阿希姆东拉西扯地谈论“山庄”疗养院及其医务主管时,汉斯·卡斯托普以自己的方式提出了上述疑虑和部分思考。可约阿希姆却指出,压根儿没谁清楚贝伦斯自己今天是不是还有病——多半他早已经痊愈啦。他在此地开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自行开过一段时间诊所,并且很快就以敏锐的听诊师和可靠的气胸师出了名。后来,“山庄”将他弄到了手,从此他便很快与疗养院化为一体,难分彼此……那儿,在大楼西北翼的后边,是他的住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家离得也不远;那位老派贵妇人似的护士长,塞特姆布里尼狠狠挖苦过而汉斯·卡斯托普才只匆匆见过她一面的那位,就是她在操持老鳏夫小小的家务。此外宫廷顾问身边便没有任何人了。他的儿子在德意志帝国的大学里念书;女儿已经出嫁,嫁给了瑞士法语区的一位律师。小贝伦斯有时假期回来探望父亲,约阿希姆住院期间已见过一次。这下子可好,约阿希姆讲,院里的女士们大为激动,体温升高了不说,还因争风吃醋在静卧厅中酿成了许多的吵嚷和争斗,与此同时,克洛可夫斯基的心理分析室门前便特别拥挤……

为了便于助理大夫从事个人的治疗活动,专门为他安排有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跟大检查室、实验室、手术室以及透视室一起,都设在照明良好的大楼地下室中。说是地下室,因为从底楼通下去的石台阶确实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但是这个印象的产生却几乎完全基于错觉。首先,底楼本身相当高;其次,大楼整个都是依山建在倾斜的地基上,“地下室”中的那些大房间朝着前面,可以看见花园和山谷,只是由于石台阶的作用和影响,这些情况才被人忽略了。因为人总以为下了台阶就到了低于地面的地方,不知道在下边仍处于地面上,或者准确地讲充其量也只低于地面一二英尺。——一天下午,汉斯·卡斯托普陪表哥到“那下边”去量体重,上述情况就使他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印象。地下室中像所有医院似的明亮而洁净;一切都包裹在白色之中,门全闪着白色的漆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诊室的房门也如此。门上面用图钉钉着这位学者的名片,要进去还得下两级台阶,因此使人觉得里边是间贮藏室什么的。门开在从上边下来的右侧的走廊尽头,汉斯·卡斯托普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地等候约阿希姆时,对这扇门特别地注意。他也真看见谁走了出来,是一位他最近碰见过但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士,一个额前覆着一片发鬈、带着副金耳环的玲珑娇小的女人。只见她低低地弯着腰爬那两级台阶,一只手拽着裙子,另一只戴着戒指的小手拿手绢捂着嘴,同时却抬起一双大而苍白的眼睛茫然凝视空中。她那么迈着急促的碎步,衣裙窸窣地奔向楼梯,可到了跟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调过头重新奔跑起来,一直弯着腰,捂着嘴,消失在了“贮藏室”里。

在她进去的一瞬间门敞开了,看得见里边比外面白色的走廊上暗得多,显然,这地下室内像医院一般的洁白明亮到不了里边去。汉斯·卡斯托普发现,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灵分析室中,笼罩着一派半明不暗的神秘气氛。

席间对话

在那色彩鲜明的餐厅中用膳时,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颇感觉到几分狼狈:他那次独自外出散步时闹上了脑袋打颤的毛病,现在还没有好,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这毛病偏偏一吃饭就差不多总要发作,一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无法掩饰。除去那不能总是保持硬挺的高贵的竖领之外,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来遮盖自己的弱点,例如适当地多活动脑袋,不断地转来转去与左右两边的人交谈,或者在送汤勺进嘴里时用左小臂顶着桌子,使身体坐得更稳,或者在休息时支起胳膊肘,用手掌托着下巴,虽然这在他自己眼中显得粗鲁无礼,只在不拘小节的病人中间才可以为之。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很讨厌,常常完全倒了他吃饭的胃口,而他本来却是挺重视这一日数餐的,特别为了席间紧张热烈的气氛,以及许多值得一观的场面。

这种他努力想克服的令他丢脸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也清楚——不只有其身体的原因,也不单单怪山上的空气特别和他适应气候水土的艰难,而且也表现出他内心的某种不安,也跟席间的紧张气氛以及那些值得一观的场面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舒舍夫人几乎每次吃饭总是迟到;在她来到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会一直不停地挪动双脚,怎么也坐不安稳,因为他在等待那伴随着她进来而响起的那一下子玻璃门的咣啷声,并且预料到自己将因而浑身一震,脸孔冰凉——这已经成为规律。刚开始时,他每次都扭过头去,以愤怒的目光伴随那不拘小节的迟到者走向她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座位,甚而至于还会冲着她的脊梁骨,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一声愤怒与不满的呼喊。现在他不这么做了,而是脑袋更低地垂到汤盆上,甚至咬着嘴唇,或者有意识地、故作姿态地把头转到一边;好像他再也生不起气来,再也没有去进行指责的自由,而是自己对那讨厌的事情同样负有责任,因此也同样对不起其他人似的。——一句话,他感到羞耻;说他为舒舍夫人感到羞耻纵然不完全准确,但他在人前确实感到了自身的耻辱。——本来他可以免去这种感觉,因为全餐厅没谁注意舒舍夫人的劣迹,关心她汉斯·卡斯托普由此而感到羞愧。大概只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坐在年轻人右手边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