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9/41页)

这可怜巴巴的女人看出来,由于汉斯·卡斯托普对那摔门的声音格外敏感,与她挨着坐的这位年轻人对那俄国女子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可是,如果仅此而已,也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了那种关系。归根到底,倒是他那假装的——而且由于缺乏演员天才和训练而装得很蹩脚的无所谓的样子,才不但不能表明他跟人家没有多少关系,相反倒说明关系很大,说明他与她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相当高级的阶段。恩格哈特小姐常常不为自身抱任何的奢望,而是无私地对舒舍夫人一赞再赞。——可怪就怪在汉斯·卡斯托普虽然不是马上,但不久就完全看清和识透了她这火上加油的伎俩。是的,他对此甚为反感,但是却又并不因此就少受些影响,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

“咣啷!”老姑娘道,“就是她,您不用抬头便可断定谁进来啦。当然,她正在往里走——瞧她那姿态多么动人——简直就像只溜到牛奶盆子跟前去的小猫咪!我愿意和您调一调位子,使您能无拘无束地、舒舒坦坦地观察她,跟我现在一样。我才明白,您不乐意老是把头转向她——上帝知道,她要是看见您这样,会怎样得意哩……现在她在向她的那伙人问好……您真该往那边瞧瞧,看着她实在叫人高兴。当她像眼下似的说说笑笑,脸上便会出现一个酒窝儿,但并非每次都有,只是在她愿意的时候。是啊,真是个小宝贝儿,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所以才那么随随便便是不是?这样的人儿你就得爱,愿也罢不愿也罢;须知她们的随随便便令人恼恨,而这恼恨却只会更加激起你对她们的爱慕,如此禁不住地既是恨又是爱,那才叫幸福啊……”

女教师捂着嘴窃窃私语,不让其他人听见,同时她那老处女的脸颊上一片绯红,使人想到她的体温一定已大大地超出正常。她那一通富于挑逗性的说道,却硬是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这可怜虫的骨髓和血液里。有某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使他需要由第三者来为他证实,舒舍夫人端的是个迷人的女性。此外,年轻人还希望从外界得到勇气,去委身于那些使他的理性与良知都激烈反抗的感情。

至于这些谈话的实际效用,是微乎其微的;恩格哈特小姐不管多么卖力气,她却并不知道舒舍夫人的任何详细情况,她对疗养院中每个人都不了解。她不认识人家,不便夸口她们彼此是熟人;唯一使她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面子上增光的,是她的家在柯尼斯堡[7],也就是说离俄国边境不远;再就是她能支离破碎地讲几句俄语——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资本罢啦;可汉斯·卡斯托普却准备把它们当作是她与舒舍夫人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她没戴戒指,”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看见她没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一位已婚妇女,您告诉我?”

女教师陷入了窘境,好像不讲清楚就不行似的;面对着汉斯·卡斯托普,她仿佛成了舒舍夫人的发言人。

“这个请您别问得太仔细,”她说,“婚她肯定是结过了。对此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她自称夫人,并不像一些年纪稍大点儿的外国小姐似的只为提高身价,而是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确确实实在俄国的什么地方已有个丈夫;这是此地尽人皆知的事实。她在娘家用的是另一个姓,一个俄国姓而不是法国姓,结尾叫什么阿诺夫或乌可夫来着,我已经听见过,只是又忘记了。您想知道,我再去打听就是;此地知道她娘家姓啥的人肯定不少。戒指?不,她是没戴戒指,这我也注意到了。我的天,也许它不适合她,也许它使她的手显得肥。或者她认为戴结婚戒指,戴那么个扁平的箍箍,是小市民习气……她才不会那么婆婆妈妈喽……不,她生性太豪爽……我清楚,俄国女人全都有那么点儿自由豪放的脾气。再说了,戴上戒指总显得有些个一本正经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它乃是身不由己的象征,我想说;它将女人变得像个修女,成为一朵摸不得、碰不得的贞洁的蒲公英。我毫不奇怪舒舍夫人不喜欢这样……一位如此妩媚的女性,正值青春年华……显然她没有理由和兴趣,让每个去向她表示爱慕的先生都立刻感到她已受着婚姻的约束……”

伟大的主啊,瞧女教师已经扯得多远!汉斯·卡斯托普盯着她的脸,吃惊非小;她呢,也不怕他看,只是显出来几分尴尬。随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以便喘口气。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吃东西,一边克制脑袋的颤动。他终于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