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尔塔的春天(第8/9页)

“……很像沃弗尔曼(12) 的白马。”费迪南德说道,关于他正和塞居尔讨论的什么事情。

“Tu es très hippique ce matin。”(13) 后者说。

不一会儿他俩都打电话去了。费迪南德特别喜欢打长途电话,也特别善于给它们捐钱。任何时候只要有必要,比如现在要落实免费的住宿,那么不论相隔多么遥远,他的电话都会打得热情友好。

远处传来音乐的声音——一把小号,一把齐特琴。尼娜和我又出去散步了。很显然,马戏团已在来菲雅尔塔的路上,早早派出人来作宣传:一支广告彩车队正在走过。但我们没有看到领头队列,它拐上小山包,进了一条侧街:一辆镀金马车的车尾正在渐渐消失。一个穿着连帽斗篷的男子牵着一匹骆驼,四个平凡无奇的印第安人排成一队,举着挂在高竿上的海报。在他们后面,一位游客的小儿子,身穿水手服,得到特别许可,恭恭敬敬地坐在一匹小小的矮马上。

我们走过一家咖啡店,那里的桌子现在差不多都干了,却仍然空着。服务生正在查看一个模样可怕的弃婴(我希望他以后能收留了它),就是那个墨水池之类的荒唐东西,费迪南德路过时顺手扔在栏杆上不要了。在下一个拐弯处,一段旧石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便爬了上去。尼娜上台阶时提起了裙子,裙子太窄,每一步迈开的角度很尖锐,她得保持与先前长度同样的姿势把全部台阶上完,我一直看着她这样走了上去。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热气,我和她并排往上走,想起了我们前一次的相聚。那是在巴黎的一所宅子里,到处都是人,我的好朋友朱尔斯·达布想帮我来一次审美升华,便碰了碰我的衣袖,说:“我想让你见见……”说着领我去见尼娜。她坐在一张长沙发的一角上,身体蜷成一个“Z”形,脚跟处放着一只烟灰缸。她从嘴唇上拿下一只长长的绿松石烟嘴,缓缓地、乐呵呵地叫道:“好吧,见过大家——”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觉得心要碎了一般。我手里紧攥着一个黏糊糊的酒杯,走过一堆一伙的人群,时不时远远地看她一眼(她却没有看我……),听听只言片语的谈话,无意中听见一位男士对另一个人说道:“真有意思,那些黑头发的瘦姑娘,她们身上的气味怎么都一样,不管用了哪种香水,还是遮不住一股烧树叶的味道。”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说的又是不熟悉的事情,却会缠绕在人心最私密的记忆深处,久久挥之不去,像一条令人难过的寄生虫——这是常见的现象。

到了台阶的顶端,我们发现顶上原来是一个粗糙的平台。从这里可以看见鸽灰色的圣乔治山精巧的轮廓,一面山坡上有一些骨白色的斑点连成一片(是个小村庄)。一列看不见的火车冒出的烟沿着圆形的山底起起伏伏地飘荡——突然间又消失了。再往低处,在凌乱的屋顶上方,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柏树,样子很像一支水彩画笔蘸湿了的黑笔尖。在右边,可以看见海水一闪一闪,灰白的海面荡着银色的波纹。我们脚下躺着一把生锈的旧钥匙,一座半塌的房屋连着平台,院墙上仍然悬挂着几根电线头……我心想从前这里是有过生命的,一家人曾在夜幕降临时享受过这里的凉爽,笨手笨脚的孩子们曾借着灯光在这里作画……我们恋恋不舍地在那里徘徊,像是在聆听什么。尼娜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着吻了我一下,吻得非常小心,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微笑走了样。我带着一股难以承受的力量,再次体验了(或者此刻在我看来是如此)我们之间以一个相似的吻开始的所有一切。我说:“听着——我要是爱你怎么办?”(我没有用我们之间廉价而正儿八经的称呼“您”,而是不可思议地用了那个感情丰富、意味深长的“你”。仿佛天涯游子,四海游历后,最终返回这个称呼。)尼娜瞥我一眼,我把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还想再说几句……可是某些东西像只蝙蝠一般飞快掠过她的脸庞,是一种迅速、怪异、接近丑陋的神情,而她这个素来能带着完美的天真口吐粗言的人,竟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我也觉得颇为尴尬……“别在意,开个玩笑罢了。”我赶紧说道,轻轻地揽住她的腰。一束捆得结结实实的紫罗兰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中,朵朵深色的小花无私地发出芳香。在她回到她丈夫和小轿车那儿之前,我们在低矮的石墙边又站了一会儿,我们的浪漫故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渺茫无望。不过墙上的石头像肌肤一样温暖,突然间我明白了某些我一直在看却未能理解的事情——为什么一张锡纸会在人行道上闪闪发光,为什么一只酒杯的光影会在桌布上抖动,为什么海水会一闪一闪:不知为何,菲雅尔塔上方的天空已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地浸透了阳光,现在天空已是艳阳高照,充盈的白光越来越宽阔,一切都融入其中,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站在姆莱希火车站的站台上,拿着一份刚买的报纸,它告诉我,我曾在悬铃木树下看见的那辆黄色轿车在菲雅尔塔城外惨遭车祸:一辆巡回马戏团的大卡车正往城里开来,小轿车全速撞了上去。在那场车祸中,费迪南德和他的朋友,那两个刀枪不入的无赖,那两个命运的火蜥蜴,那两个洪福齐天的蛇怪,竟死里逃生,只受了一点局部的、暂时的皮肉之伤;而尼娜,尽管曾长期忠实地效仿他俩,却最终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