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第7/9页)

他住着三间房,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也不招人注意。他在一家流动图书馆订了书,每星期三四本,基本上都是小说,还养了一只黑毛黄眼的猫,因为他怕耗子怕得要死(耗子在衣橱后面闹腾,活像滚动的小木球)。他吃得很多,尤其爱吃甜食(有时候半夜跳下床来,轻轻地走过冰凉的地板,穿件长睡衣,小得出奇,抖抖索索地跑到餐具室,像个孩子那样找巧克力饼干)。对他那桩恋爱事件,还有初来德劳斯的可怕岁月,他回忆得越来越少了。

不过在他的书桌里,那些叠得整整齐齐、日久发脆了的节目单中间,他仍然保存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笺,带着龙形水印,上面写满了生硬潦草的字,很难辨认清楚。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多布森先生:

我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也收到了第二封信,信中你叫我到德劳斯镇来。我觉得这恐怕是一场严重的误会。请忘了我,原谅我吧。明天我和我丈夫就要去美国,可能一时回不来。我真不知还能给你写些什么,我可怜的弗雷德。

就是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头一次犯了心绞痛。从那时起他的眼睛里便留下了淡淡的惊讶神色。此后好多天里,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悠,强忍着泪水,忍不住了就伸出颤抖的小手从脸上抹去。

过了不久,往事慢慢在弗雷德心中褪色。他开始享受安逸,从前他可是一点不懂的。现在他喜欢壁炉中燃烧的煤发出的蓝色火苗,喜欢小圆架上落满灰尘的小花瓶,喜欢挂在两扇窗之间那幅复制的画:画上是一条圣伯纳德犬,脖子上挂着一小桶白兰地,正在营救一个困在荒凉绝壁上的登山人。他很少回忆以前的生活,只是有时在梦中看见星光灿烂的天空下有很多架秋千荡来荡去,天空也随之而动,他被啪的一声关进一只黑箱子中。透过箱壁清晰地传来肖克歌唱般的柔和声音,可他找不到设在舞台地板上供他遁身的暗道翻板门。他在发黏的暗箱中闷得喘不过气来,只听见魔术师的声音越来越伤心,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这时候弗雷德总会呻吟一声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暖和昏暗的屋子里,躺在自己那张宽大的床上,屋里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这时他总会大口大口地喘息,把小孩子般的小拳头按在突突乱跳的胸口上,瞪大眼睛盯着白花花的百叶窗帘看上好久。

多少年过去了,他对女性爱情的渴望也成为越来越轻的内心叹息,仿佛那一度折磨他的似火激情已被诺拉消耗殆尽。说来也是,有些时候,比如在暮色苍茫的春日傍晚,小矮人害羞地穿上短裤,戴上棕色假发,出门走进昏暗的暮色中。他借着暮色悄悄沿一条田间小径走去,往往会突然停住脚步,痛苦地远望树篱附近满枝开花的黑莓丛中一对情侣紧紧相拥的模糊身影。后来这种情形也过去了,他干脆不再出门。只是有一段时间,那位满头白发、黑眼睛闪着犀利目光的医生常来和他下棋。隔着棋盘,医生满怀科学兴趣地观看那双柔软的小手,观看那张像斗牛犬一般的小脸,每当小矮人考虑棋步时,那脸上突出的眉头总会攒成一团。

八年过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一罐可可饮料,放在一个鹦鹉头形状的保温盖下,在餐桌上等着弗雷德来喝。阳光带着苹果树的翠绿洒进窗来。身板结实的安妮正在打扫自动小钢琴上的灰尘,小矮人偶尔在这架钢琴上弹奏曲目不定的华尔兹。橘子酱的罐子上停着几只苍蝇,还在一个劲地蹭着前脚。

弗雷德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穿着毛毡拖鞋,上身是一件画着黄色青蛙的黑色小晨衣。他坐下来,张开眼睛,摸摸他的秃脑袋。安妮到教堂去了。弗雷德打开一份星期日报纸的带图插页,嘴唇一缩一噘地浏览起来,最后看到有小狗获奖,有个俄国芭蕾舞女演员跳天鹅湖,淋漓尽致地表现悲痛欲绝的天鹅,还有一个到处骗人的金融家,戴着高顶礼帽,端着啤酒杯……餐桌下卧着那只猫,弓着背,在他的光脚上蹭来蹭去。他吃完早餐,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昨夜他没睡好,心脏从没有像昨晚这样折磨过他,今天他都懒得穿衣服,尽管两脚冰凉。他改坐到窗下的扶手椅上,身子缩成了一团。他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那只黑猫在他跟前伸懒腰,张开小小的红嘴巴打哈欠。

门铃叮咚一声响。

是奈特医生,弗雷德若无其事地想。他记得安妮去教堂了,便亲自过去开门。

阳光倾泻进来。一位高个头女士,一身黑衣,站在门口。弗雷德往后一退,一边咕哝着,一边摸了摸身上的晨衣。他连忙退到里屋,掉了一只拖鞋,也没管。他这时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来人是谁,都不能看出他是个侏儒。他在客厅中央停住了,累得直喘气。唉,刚才为什么不顺手磕上外面的门!到底会是谁来看他?准是找错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