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第8/9页)

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又退进了卧室,想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却没带钥匙。第二只拖鞋也掉在客厅的地毯上了。

“这太可怕了。”弗雷德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脚步声响进了客厅。小矮人轻轻发出一声哀叹,朝衣橱奔去,要在那里找个藏身之处。

一个他肯定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弗雷德,你干吗怕见我?”

小矮人光着脚,穿着黑色晨衣,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站在衣橱旁,手还搭在橱锁的拉环上。这时他极其清晰地记起了玻璃碗里的金鱼。

她老了,身体也差了。眼睛底下有两片黄褐色的阴影,上嘴唇上的黑色唇须比过去更明显。她头戴黑帽,身穿黑衣,衣服上的皱褶很深,一副打扮显得风尘仆仆、悲伤可怜。

“我压根没想到——”弗雷德警惕地望着她,缓缓说道。

诺拉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扳到亮处,一双悲哀的眼睛饱含热情,仔细地看遍他的全身。不知所措的小矮人眨巴着眼,痛恨自己没戴假发,也因诺拉这么激动大为惊讶。他多少年前早就不想她了,如今见面他除了伤心和惊讶外,再无任何感受。诺拉仍然抓着他,接着闭起眼睛,轻轻地推开他,转身对着窗子。

弗雷德清清嗓子,说:“我们完全断了音讯。告诉我,肖克还好吗?”

“他还在演他的把戏,”诺拉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们前不久才回的伦敦。”

她没有脱帽,在窗前坐了下来,仍然很奇怪地盯着他仔细看。

“这么说肖克他——”小矮人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匆匆接着说话。

“——和从前一样。”诺拉回答,闪闪发亮的眼睛仍然没有从小矮人身上移开。她迅速摘下白底黑面的光滑手套,揉成了一团。

莫非她又要——小矮人心里猛地一惊。这时冲进他脑海的是金鱼碗,是古龙水味,是她拖鞋上的绿绒球。

诺拉站起身来。手套揉成的两个黑团滚到了地板上。

“花园不大,却长着苹果树。”弗雷德说,心里却仍在嘀咕:从前我真的有过那一刻吗……?她的皮肤灰黄灰黄的,还长了唇须。她话为什么这么少?

“不过我如今很少出门。”他说,在座位中轻轻地前后摇动,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弗雷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诺拉问道。

她站起来,近近地逼到他跟前。弗雷德怀着歉意咧嘴笑笑,想溜下椅子躲开。

就在这时候,她声音非常温柔地告诉他:“事实是,我为你生了个儿子。”

小矮人怔住了,盯着一扇小窗,眼神火一般映在一只深蓝色杯子的侧面。一丝惊讶羞怯的微笑在他的嘴角闪烁,接着笑容扩散开来,笑得两颊通红发亮。

“我的……儿子……”

霎时间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的痛苦,明白了映在杯子上的那扇明亮的小窗。

他缓缓抬起眼睛。诺拉侧身坐在椅子上,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帽子饰针的玻璃头就像一滴闪闪的泪珠。那只猫咪咪轻叫,靠在她的双腿上蹭着。

他扑到她跟前,记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一部小说。“你不必担心,”多布森先生说,“你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我会从你身边抢走他。我现在很知足!”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想作点解释,却欲言又止——她看见小矮人露出关切的神色,高兴得满脸放光——便什么也没说。

她匆匆捡起揉成一团的手套。

“好吧,现在你都知道了。不必多说了。我也得走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像刀子扎了弗雷德一下。他高兴得发抖,同时又深感羞愧。他捻着晨衣的穗边问:“还有……还有,他长得怎么样?他不是——”

“啊不,恰恰相反,”诺拉迅速回道,“高个头,和所有的男孩一个样。”说着又流起泪来。

弗雷德垂下了眼睛。

“我真想见见他。”

他又高高兴兴地改了口:“唉,我理解!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这么个模样。不过,你也许可以安排一下……”

“好,一定,”诺拉匆匆说着,几乎着急起来,这时她已经走过了门厅。“好的,我们会做些安排。现在我必须走了。到火车站要步行二十分钟。”

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把弗雷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既热切,又伤心。阳光在他的秃头上抖动,他的耳朵呈半透明的粉红色。他又惊又喜,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走后,弗雷德仍然久久地站在门廊里,仿佛害怕随便一动就会摔碎他那颗完整的心。他一个劲地想象他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可想来想去能想到的还是他自己的模样,一副学童打扮,还戴着金色小假发。就在把自己的面貌移到他儿子身上的过程中,他一点没觉得自己是个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