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5/9页)

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哼两声。

科恩透过风信子看着她,冷冷地说道:“我还不知道,伊莎贝尔小姐,原来你房间里有一只狗,还有一把吉他。”

她显得有点尴尬,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似乎因此眯缝得更厉害了。然后,她绽开笑容,唇红齿白。

“科恩先生,你昨晚在地板上跳舞也太夸张了。”她答道。那个橄榄色前额的年轻人和那个只知念《圣经》、打台球的小矮个大笑起来。前一个笑得开心,后一个笑得轻柔,还扬起了眉毛。

科恩皱皱眉头,说道:“我想请你别在夜里弹奏,我要睡着不容易。”

伊莎贝尔热辣辣地扫了他一眼,看得他脸上发烫。

“夜里弹奏的事,你还是问你的梦去吧,不要问我。”

说罢她就跟她的邻居讨论起第二天的滑雪竞赛来。

好几分钟里,科恩觉得他的嘴唇抖得难以控制,不禁要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就在嘴边烦人地抽动,这时他突然想把桌子上的桌布扯掉,把装有风信子的花瓶甩到墙上去。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全身发抖,想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便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出了屋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明白自己的痛苦,“这里都怎么啦?”

他一脚踢开手提箱,开始收拾。马上就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停下了收拾,又在屋里踱起步来。他气冲冲地往短烟斗里填上烟丝,坐进临窗的扶手椅里,窗外远处的雪下得整齐均匀,令人心烦。

他来到这家旅馆,来到这个叫做采尔马特(1) 的严寒而又有格调的偏僻之地,为的是将雪野寂寥之境和轻松愉快之感结合起来,结交各种人,因为孑然一身是他最害怕的事。可他现在明白了,人类的面孔对他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雪让他头晕。他缺少澎湃的活力,缺少坚韧的柔情——没有这一点,激情便显得无力。但对伊莎贝尔来说,生活很可能就是闪亮的滑雪道,就是开怀大笑,就是香水,就是清冷的空气。

她是谁?一个走红的歌剧女演员,看破了红尘?要么是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领主女儿离家出走?要么只是来自巴黎的时尚女人……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稍显粗俗的想法是……

不过她肯定养着狗,这一点她没有必要否认。应该是条毛色光亮的大丹犬,有着凉凉的鼻子、温热的耳朵。还在下雪,科恩思绪乱拐。在我的手提箱里——一按弹簧就打开了,他脑袋中似乎蹦的一声弹簧响——有一把德国帕拉贝伦手枪。

晚上他又在旅馆里踱起步来,要么在阅览室里哗哗哗地翻报纸。透过前厅窗户,他看到伊莎贝尔,那个瑞典人,还有几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外面套了满是流苏的毛衣,上了一辆天鹅般曲线弯弯的雪橇。黑白相间的杂色马碰得马具叮当响。雪还在下,下得密密实实,无声无息。伊莎贝尔全身缀满白色的小星星,在同伴中间又喊又笑。雪橇猛地一动,向前滑去,她往后一晃,戴着皮手套的两只手伸向空中。

科恩的目光从窗子移开了。

去吧,纵情玩吧……关我什么事呢……

后来晚餐时,他尽量不去看她。她欢乐得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对他不理不睬。九点时黑人音乐又开始呻吟敲打起来。科恩觉得闷热疲乏,便倚在门柱上,凝视着相拥跳舞的一对对,凝视着伊莎贝尔的折扇。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介意去吧台喝一杯吧?”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忧郁的公山羊眼睛,还有一对长着红茸毛的耳朵。

吧台在深红的暗影中,玻璃桌反射出灯罩的荷叶边。

金属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坐着三个男人,都穿着白色橡胶长筒靴,小腿缩了起来,搭着吸管喝颜色鲜艳的饮料。吧台里面,各种颜色的瓶子在架子上闪闪发亮,好像一群凸背的甲壳虫。一个胖男人,留着黑色八字胡,穿着樱桃色的晚宴夹克衫,正在调鸡尾酒,手法极其熟练灵巧。科恩和蒙费奥利在酒吧丝绒遮挡的深处选了一张桌子。一位服务生小心恭敬地打开一份长长的饮料单,就像是一位古玩收藏家展示一本珍贵的古书一般。

“我们一样来一杯,”蒙费奥利说,嗓音忧郁,略显空洞,“喝完后我们再从头喝一遍,只选我们头一遍爱喝的。也可以喝到哪一种时停下来细品,品完了返回去从头再来。”

他沉思着看了服务生一眼:“听明白了吗?”

服务生的一缕头发朝前倾斜了一下。

“这种喝法就叫酒神游荡,”蒙费奥利发出阴沉沉的嗤笑说道,“有人天天都这么过。”

科恩压下一声抖抖索索的哈欠。“你知道这么个喝法最终会叫你吐个一塌糊涂。”

蒙费奥利叹口气,咂咂嘴,用自动铅笔在酒单上的第一款前画了叉,鼻翼两侧现出两道深沟,一直延伸到薄薄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