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3/9页)

科恩的房间灯光昏暗,他跌坐在扶手椅中,恍惚如冬眠一般,听见铜锣震响,惊醒过来。他新增了力量,很欣喜,便打开灯,把衬衫链扣塞进新浆洗的衬衫里,从吱吱作响的压裤夹子底下拉出一条平整的黑长裤。五分钟后,他看头顶上的头发定了型,凉飕飕地发亮,每一条裤缝都直挺,便下楼去了餐厅。

伊莎贝尔不在餐厅。汤上来了,然后是鱼,可她还是没有出现。

科恩厌恶地看看几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人,然后是一个面如青砖的老女人,画了一颗美人痣来掩饰一个粉刺。还有一个长着一双山羊眼的男人,最后他把忧郁的目光定在了一只绿瓶中由风信子组成的毛茸茸的小小卷曲金字塔上。

黑人乐队敲击乐器,吟唱起来,这时她才出现在挂着威廉·退尔画像的门厅里。

她吸了一口冷气,闻闻花香。她的头发看上去湿漉漉的。她脸上有点不对劲,科恩觉得奇怪。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整了整她透亮肩膀上的黑丝带。

“你看,我刚回来。连换衣服草草吃块三明治的时间都没有。”

科恩问道:“总不是一直在滑雪吧?怎么啦,外面可全黑了。”

她定睛看了他一眼,科恩这下意识到刚才是什么让他吃惊了:是她的眼睛,不停地闪动,好像蒙上了霜雪似的。

伊莎贝尔开始用英语柔滑的元音讲起来,鸽子一般轻盈:“当然全黑了。我刚才可真是超乎寻常。我摸着黑猛冲下坡,有凸起的地方就飞身而过。险些撞进星星群里去了。”

“你这样就等于自杀。”科恩说道。

“险些撞进星星群里去了。”她又说了一遍,眯起毛茸茸的眼睛。接着她裸露的锁骨闪了一下,又说道:“我现在想跳舞。”

黑人乐队在厅里又是说唱,又是嚎叫。日本灯笼晃悠,五彩缤纷。迅速变动的脚步带着拖拉的脚步,他的手掌紧贴着她的手掌,科恩不断靠近伊莎贝尔。再进一步,她那修长的小腿就会挤进他的腿之间;再退一步,她的小腿又会一弹抽出来。她清新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鬓角,他能感觉到,就在他右手的边缘下,便是她柔软波动的裸背。音乐一停,他就喘粗气,然后又踏着节拍往前滑去……他旁边漂浮过去了一对又一对,个个舞步笨拙,目光呆滞,心不在焉。乐队的演奏本来就不流畅,还不时夹杂着乡土小锤的敲击声。

音乐加速,膨胀,最后咔嗒一声终止。一切都停下来,接着爆发掌声,要求再来一曲,但乐师们还是决定休息一下。

科恩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额头,然后跟着伊莎贝尔出去了。她一边扇着她的黑色扇子,一边朝门走去。在一段宽大的台阶上,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她没有看他,说道:“对不起——我刚才觉得我仍然在雪地和星星之间。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你跳得好还是不好。”

科恩瞥了她一眼,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般。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星光思绪中,那是科恩不得而知的思绪。

坐在他们下一级台阶上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非常窄的紧身夹克衫,另一个是个极瘦的女孩,一边肩胛上有块胎记。音乐再次响起,那个年轻人邀请伊莎贝尔跳一曲波士顿舞,这样科恩也不得不和那个瘦女孩子跳。瘦女孩身上有一股稍稍发酸的薰衣草味。彩色纸带打着圈在厅里到处飞舞,和跳舞的人纠缠在一起。乐师中有一位粘着一道白色八字胡,科恩不知为何觉得他很不地道。一曲跳毕,科恩撇下舞伴,冲出去寻找伊莎贝尔。到处不见她的人影——既不在自助餐车旁,也不在楼梯处。

有个地方——卧室,科恩一下就想到点子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了帷帘,躺了下来,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夜空。一扇扇窗户在旅馆前方昏暗的雪地上投下倒影。远处,房屋的金属尖顶在一抹哀伤的光辉中浮动。

他觉得他看见了死神。他紧紧地拉上了窗帘,不让一点夜色渗入房间。可是他关上灯躺下来后,注意到一块玻璃隔板的边发出了反光。于是他起身在窗边踱步良久,咒骂斑驳的月光。地板如同大理石一样冰冷。

科恩松开睡衣的腰带,闭上眼睛,这时光滑的雪坡开始在他身子下面急速地动来动去。他的心里开始响起空洞的嗵嗵声,好像心已经一整天没跳了,现在要利用夜深人静之际好好跳动一番。他一听见心这般跳起来,就开始害怕。他想起有一次,在狂风大作的一天,他和妻子路过一家肉铺,挂在钩子上的动物尸体晃动着,碰到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正是他现在的心跳声响。当时他妻子眯眼迎风,抓着她的帽子,说风和海快让她疯了,他们必须离开,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