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6/9页)

喝完第三杯后,科恩默默点了一支烟。第六杯后——这是一杯过于甜腻的巧克力与香槟的混合饮料,他想说话。

他吐出一个喇叭形的烟圈,眯着眼睛,发黄的指甲弹去烟灰。

“告诉我,蒙费奥利,你觉得这个——就是她的名字——伊莎贝尔,怎么样?”

“你和她没戏,”蒙费奥利答道,“她属于老滑头一类。她与人交往,就图个一时热闹。”

“可她夜里弹吉他,和她的狗折腾。这就不好,对不?”科恩说道,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玻璃杯。

蒙费奥利又叹口气,说:“你和她还是算了吧,毕竟……”

“这话我怎么听着像嫉妒——”科恩才开始要讲。

蒙费奥利平静地打断了他:“她是一个女人。而我呢,你是知道的,有别的爱好。”他适度地清清嗓子,又画了个叉。

深红色的饮料换成了金黄色的。科恩觉得他的血液也要变甜了,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了。穿白靴的几个人离开了酒吧。远处的音乐鼓点和吟唱也停止了。

“你是说人肯定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他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到这地步了……听听我的情况吧——曾经有个妻子,她爱上了别的男人,而那个人偏偏是个小偷。他偷车,偷项链,偷皮衣……她服毒自杀了。服的是士的宁。”

“那你相信上帝吗?”蒙费奥利问道,口气好似骑上高头大马那般得意,“上帝毕竟是存在的。”

科恩不自然地笑了笑。

“《圣经》里的上帝……干奶酪般的骨架子……我不是信徒。”

“这话是赫胥黎讲的,”蒙费奥利旁敲侧击,“从前是有《圣经》中的上帝,不过……问题是他老人家不是一个人,有众多的《圣经》上帝。一大帮。我最喜欢的上帝是……‘他打喷嚏,就发出光来。他的眼睛好像清晨的眼睫毛。’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懂吗?还有呢:‘他身躯的鲜活部分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却不能移动。’怎么样?怎么样?你懂吗?”

“你歇会儿吧!”科恩大叫。

“不,不——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上帝把大海变成了沸腾的药膏;他隐在一道光迹的后面离开了。地狱类似一小束灰发!’”

“等等,行不行?”科恩打断他,“我想告诉你,我决定自杀……”

蒙费奥利伸出手掌按在酒杯上,偷偷地定睛看他一眼。他沉默了一阵。

“不出我所料,”他说道,出乎意料地和蔼,“今晚,就在你看着人们跳舞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当你从桌旁站起的时候……你脸上就有所反映……瞧你那眉头锁的……那就是个特别之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沉默了,抚摸着桌边。

“听听我要和你谈些什么吧,”他接着说,垂下了略带紫色的沉重眼皮,“我到处寻找像你这样要寻死的人——在昂贵的宾馆里,在火车上,在海边的度假胜地,夜里在大城市的码头旁。”他的嘴唇上掠过隐约似梦般的一丝冷笑。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是在佛罗伦萨……”他抬起他那双雌鹿般的眼睛,“听着,科恩——你自杀的时候,我想在现场……可以吗?”

科恩头脑麻木,没有反应,只觉得硬领衬衣下面的胸口一阵透心凉。我俩都喝醉了,这念头闪过他的大脑,面前这人令人毛骨悚然。

“行不行啊?”蒙费奥利噘着嘴又说一遍,“求求你了。”(觉得伸过来一只阴冷多毛的小手。)

科恩猛一使劲,摇晃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下地狱去吧!让我出去……我那是开了个玩笑……”

蒙费奥利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我已经受够你了!全受够了。”科恩两手做了泼水的动作,冲了出去。蒙费奥利的眼神松开了,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

“阴暗!木偶!……开玩笑!……够了!……”

他的屁股砰的一声磕在了桌边上,好疼。摇摇晃晃的吧台后面那个喘着粗气的胖子开始在酒瓶丛里游走,白褂子一掀一掀,样子如同照在哈哈镜里一般。科恩走过像小波浪一般不平整的地毯,一挺肩膀,推开了一扇玻璃门。

旅馆沉沉入睡了。科恩费劲地爬上铺了垫子的楼梯,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把钥匙突出在隔壁的房间门上,原来有人进去后忘了反锁门。花儿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浮动。科恩进屋后,沿着墙摸索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电灯开关,然后一下子瘫倒在窗边的扶手椅上。

他突然想到必须写几封信,几封告别信。可是糖浆饮料喝得他全身酥软,耳朵里全是乱哄哄的空洞噪音,冷气如浪涌向额头。有一封信他不得不写,还有别的事情让他心烦。这情形好像是人已离开了家,却忘带了钱包。窗户上黑沉沉的反光里映出他的条纹衣领和苍白的额头。衬衣的前襟上沾着喝酒时溅上去的小点子。那封信一定要写……不对,不是写信的事。突然间他脑袋里豁然开朗。是那把钥匙!隔壁屋里突在房门上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