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8/9页)

山脚的德辅道是电车道。这也算是香港的一道景致,一九〇四年开通迄今,也竟有一百多年了,缓缓来往于港岛北的坚尼地城至筲箕湾,还在做着实际的用途。这车在香港人的口中又叫作“叮叮”,是它行动时的声响。响起来,大约就是张爱玲说的“市声”。可电车声在上海却是听不见了。这车是谈不上效率可言的,所以车上除了观光客,便是些师奶与孩童,一律都是怡然的神情。沿着海,“叮叮当当”地驶过上环,再进入中环、金钟。“中环速度”也便在这声音里不情不愿地慢下来了。搭乘这车,会闻见浓郁的海味,这是海产街上的气味,来自鱼翅、海参、花胶与其他干货。绕过梅芳街上了荷里活道,便有了另一番天地。

这条道路Hollywood Road(荷里活道)的起源,是因早年种植在路旁的冬青树名,又有一说holly其实是一种榕树。无论如何,也是早于美国“荷里活”的产生。曾经陪一个朋友,是王家卫的粉丝,专程来这里朝拜《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住处。只是行人电梯附近很普通的中式唐楼。朋友不免失望,说相见不如怀念。这条街的声名,其实叫作古董街。错落着几十间极小的铺头。风格则一律是清幽的,又有烟火气,有点像南京的朝天宫,又整饬一些。没事的时候,我倒喜欢在这里逛一逛。东西多半是Chineseness,中国风,浓到化不开的。卷轴,陶瓷,漆器,都老旧得很。曾经看到一只紫檀木的明式小圈椅,手掌大小,细节入微,让人爱不忍释,价格亦甚为可观。倒是友人新婚,在这里买了两只葫芦,说是放在房间里做辟邪之用。葫芦上烙着一个人形,问起来,说是龙门派的王常月。这一派由邱处机所创,后来式微,到了王再复兴,已隔了几个世纪。若论避邪的功力,恐怕也减去几成了。

年轻的也是有的,但依然是老调子。在这街道的拐角处,坐落着一间“住好啲”(G.O.D)。本土设计师杨志超造出了生活的又一重海市蜃楼。老旧的印花布底裤,六十年代的铁皮水壶,发黄新闻纸图案的布艺躺椅,让人恍若隔世。却是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心头好。拐角里摆着本土的艺术杂志和《诚品好读》。每次去,总要翻上一翻。也就忍不住买上一两件东西,因为它们摆在那里恰如其分得如此悦目。但买回去,回到自己的住处,却成了零余品。别看这表面灰厚的风格,却有着锋利的构思。这间家用品店被警方前后检控过两次,一次是二〇〇四年时推出“Delay no more”字样的产品,因为和粤语的粗口谐音,犯了众怒。一次是二〇〇七年,因为检获印有“拾肆K”字样的衬衣及明信片,涉嫌有关三合会社团14K。是成心要和社会不和谐。

和谐的也是有的。到了中环皇后大道中,几间老字号,各据一方,各安其是。士丹利街的陆羽茶室,黑色的老吊扇,仍然缓慢地旋转。将时间转慢了,将香港人的心也转慢了。咬上一口蚧黄灌汤饺,喝上一口普洱,便不知归去。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莲香”忘不了。慕名来的,先都失望,都说破落。待吃上一口贵妃鸡,便都说来对了。来对了,便再要来,却见它越发破落了。再看威灵顿街上,“镛记”的排场是大的。朋友来香港,点名要吃这一家。例牌是烧鹅,好吃的却是顺德三宝,清水牛腩。

这里靠德己立街已经很近了,窄窄的一条弯道,就进了兰桂坊。于我而言,这实在是个应景的地方,如果不是新年倒数,如果不是郁闷太甚,平日对汹涌的人潮避之不及。鬼佬、中产、猫三猫四,出出没没。倒是也有好地方。有一间极安静的酒吧叫Milk。或许也是生意不好,居然在热闹里渗出清冷来。一个面目严肃的菲律宾歌手唱着Love me tender (《温柔地爱我》)。歌声也是清冷的。

后来,终于从山道上搬了,搬进了规整的校园区。忙于研究与论文,这些地方便也很少去。去得少了,心思便也淡了。后来就像是没了瘾。先是在研究生堂住,前见海,后见山,是极其好的清静地。在这里,我开始写我的长篇小说《朱雀》,也是恰逢其时。此后搬到叫作STARR的校舍。楼层住得很高,也面海,竟可以看到驻港部队的空军演习。对面是何东夫人堂,男学生经常情不自禁地望过去,是间女生舍堂。我看到时,早已翻了新。旧时的格局是可笑的贵族风,房内两张床,一张是女学生的,一张是给随行的女佣。后来终究要拆,拆之前也依恋。张婉婷便说,那好,我来拍一出戏。便是《玻璃之城》。都说舒淇将港大女生演绎得惟妙惟肖。败笔是黎明,港大的男孩子,可没有这样老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