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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你可以想象,当我在叫他爸爸时,我的感觉上却是在叫他爷爷。”韦利说。可张清从未听到丈夫叫过他父亲,他们都叫他韦科长。

他们搬进汇园公寓之后,张清每逢大礼拜的周六才回家与父母团聚一次。在韦利出海的几个月中,照料病中的公公也成了她的分内之事。那时她的公公已喜欢在床上大便,每晚六点准时拉屎一次。考虑到她白天在医院里时刻与血污、屎尿打交道,因此,她随口发出的一声感叹都带有寓言性质:

怎么到处都是垃圾……

韦利即便在来信中,也不会忘记这样来提醒自己的妻子:“韦科长眼看就不行了……”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张清曾经将包括院长在内的几位医学专家请到家中为公公治病。邻居们对韦家的这个孝顺媳妇自然赞不绝口,可张清自有她的盘算。她希望专家们给她一个公公死亡的可靠时间表。

大夫们会诊的结果,韦科长至少患有三种难以治愈的病症,还不包括他在淮海战役中留下的两处枪伤。显而易见,只要其中的一种疾病恶化,他随时可能一命呜呼。院长最后肯定地告诉张清:“假如老人能活过三个月,我就用不着再当什么院长了……”

张清正是在这样一种悬盼的心境中等待了三个月。到了第四个月,老人不仅没有暴卒的迹象,而且奇迹般地能够下床走动了。更令人惊异的是,在未来的几个月中,韦科长早已谢顶的头上重新长出了黑发,不久之后,他以七十九岁高龄再次出现在菜市场上……

当然,院长事后并未辞职。而张清却也得到这样一个职业上的忠告:对于生死一类的事,是不能随便预测的。

汇园小区坐落在十里铺码头附近,目前看上去,整个小区还只是一片废墟。新造的一幢二十二层的公寓大楼矗立在沙土和瓦砾之中,数不清的建筑钢材、水泥、预制板横陈其间,大风一吹,就会扬起漫天的沙尘。

韦利和张清选择在建造中的汇园小区安家,是出于以下两个考虑:首先,尚未完工的住宅区因各类配套设施来不及跟上,租金相对比较便宜;其次,这个住宅小区距离十里铺码头不到四百米,当韦利出海归来,他们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解除双方肉体的紧张状态。这幢大楼暂时还没有其他住户,他们再也用不着将床头的录音机打开,以防止他们在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为邻居听到,用张清的话来表述,“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她总是说不够,总是央求着再来一次。韦利吃惊地发现,张清除了因腰酸背痛而改变了走路的姿势之外,几乎不需要作任何休整。她的欲望怎么说都有些异常,它就像一架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机器。韦利对此既沉醉,又担心,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由于大楼的电梯尚未开通,他们决定住在六楼。张清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家。大楼对面就是74路公共汽车,它的终点站就是父母的家,而二百米外的58路电车则通往她上班的医院。这一交通上的便利使张清更有理由这样相信:自从她与韦利结婚之后,上帝开始专心致志地看顾他们了。

站在卧室的窗口,向北可以眺望大海上过往的船只,尽管她往往看到的只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或是一截转动的雷达和风向标,但轮船汽笛低沉的鸣叫却日复一日迭现在她的睡梦中,让她觉得与远在海外的丈夫未有片刻的分离。

她将两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向医院妇产科的大夫悄悄地打听推迟例假的方法,在枕边与假想的韦利说话:“哦,宝贝。”她的等待是迷人的,神秘的,自有一种无限的柔情蜜意……

展新一号货轮在广州的一个军用码头卸完货,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拂晓。韦利向船长请假说,他要在广州上岸,以便去佛山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

船长虽不是基督徒,但却喜欢过圣诞节。他正在张罗着晚上全体船员参加的化装舞会(他在西西里的海员俱乐部学到这一手),对于韦利的非分请求竟然慷慨应允,这就导致了一件重大变故的发生。

韦利在广州上岸的目的十分明确:二十四日是圣诞之夜,又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和张清于去年夏天加入了基督教浸礼会之后,这个原先可有可无的节日自然有了一层特别的意味:展新号货轮离开广州前往北方的途中至少又得耗去一周时间,他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与妻子一起过圣诞了。

他一刻不停地赶往机场,顺利地搭上了一班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的南航班机。当波音客机带着尖厉的金属哨音跃上阴沉的云幔,机舱顿时被温暖的夕阳映红了。韦利此刻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当年第三帝国的隆美尔元帅,当盟军在诺曼底实施大规模登陆的时候,他却匆匆赶往家中陪妻子过生日。隆美尔和韦利一样,他们知道天堂的方向——在奔向那里的道路上,多耽搁一分钟也是无法弥补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