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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四十分,韦利乘坐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终于停在了汇园小区的铁栏杆门外。天空仍然在下着雪,他看见六楼自己家的两扇窗口都亮着灯光,毛茸茸的光晕照亮了飞舞的雪片和新建中的花园。

在这个静谧的圣诞之夜,施工队的打桩机停止了轰鸣。74路公共汽车站上空无一人,偶尔从那里开过的一辆汽车溅起高高的雪泥。他看见两个小姐抬着一棵装饰着棉花絮的圣诞树,在街道的拐角处越走越远,但他依然可以听见小姐的皮靴在摩擦时发出的令人沉醉的声响。

韦利踩着嘎吱作响的冻雪朝家中走去。他又碰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黄色的工作服,头戴塑料帽盔,正打着电筒,逐一登记着工地上的建筑材料,将被风吹开的遮雨帆布重新拉严。

他们高声谈论着昨晚的一场足球赛。其中的一个进球显然是越位了……韦利走到他们身边,两个人都向他挥手致意。韦利问他们这个小区什么时候可以完工,两个人就异口同声地答道:“快了,快了……”

韦利上了楼,刚才在路上一直纠缠着他的那个问题此刻又撵上了他。机票九百五十元,加上出租车费五十元,几乎花掉了他两个月的工资,这是否太不合算了?不管他怎样试图说服自己,他在广州酝酿出来的这一“即兴之作”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他拎着一盒生日蛋糕,一口气爬上了六楼。他听见楼道尽头的那扇熟悉的房门里传来了悠扬的大提琴声,那是布鲁赫的《科尔尼德莱》。张清曾对他说,她在思念他的时候,总是一遍遍地听着这个曲子。它原是一首犹太人的晚祷合唱。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想象着即将发生的一幕:他将尽可能轻地打开房门,假如他的妻子此刻正在厨房,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卧室。他将在床上躺下来,盖上被子,等候着她进房睡觉。他喜欢恶作剧。他想让妻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惊喜交集,什么叫做灵魂出窍……

韦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轻轻地塞进匙孔。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腰部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转过身,看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匕首,正朝他微笑。其中的一位低声命令他打开房门。

当恐惧感一旦超出了某种界限,就反而会显得十分平常,韦利此刻正是这样。他的手似乎没有转动,门就开了,就像是它自己打开的一样。韦利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他只是这样反问自己:

“咦,我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张清听到开门声,就从里屋奔了出来。她一见韦利,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是一个天性开朗的人,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

她满面春风地对门口站着的四个人(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丈夫)说,她妈妈下午给医院打了无数次电话,让她回家过圣诞节,可她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突然回来了……”她说她还做了很多菜。

“你们都饿坏了吧?”张清又说,并顺手调整了一下取暖器的旋钮,墙上顿时泛出一片红光。

“倒真是有点饿了。”一个陌生人看了看他的同伙,愉快地答道。

“那就先吃饭。”张清说。她麻利地从桌下拉出餐椅,请客人们坐下后,随后就进了厨房。

糟糕,张清一定是把这三个陌生人当成自己的同事了。虽然韦利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真相,但这一误会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三个陌生人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而韦利身上的积雪融化后,衣服已明显地潮湿了。这就印证了一个惯常的说法,女人在热恋中总是盲目的。

韦利想起了不久前在船上做过的一个梦。他与死神玩了这样一个游戏:只要他说一句话,或者发出任何声音,他就能免于一死。他徒劳无益地张大了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因此,他从床上惊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竭尽全力地怪叫了一声,同屋的水手都说他疯了。

此刻,韦利依然说不出话。陌生人朝他微笑,试图稳住他,他也就跟着微笑。他们递给他一支烟,他就自己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不可思议了。

张清从厨房里端出的菜摆了一桌。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对这几个人说:“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就来。”说完转身就进了卧室。

陌生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拿起了筷子:“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张清重新回到桌边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羊绒长裙。陌生人立即彬彬有礼地对她的装束夸奖了一番,并加快了吞咽的动作。

张清受到恭维就乐呵呵地笑开了。她问韦利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神情严肃,是不是还在想着哪个外国小妞?她的一席话逗得几个陌生人哈哈大笑,韦利最后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