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11/13页)

“哦,谢了!下回我买几瓶送你。”

在印度首都德里的几家俱乐部混过之后:

“辩论?”我大叫起来,“可以啊!我们当然可以来一场辩论。我们不是每天都当父亲,他妈的!你到底想跟我辩什么啊?”在新德里待了将近两年,我总算学会了交谈的艺术:鬼扯,言不由衷,但很轻松。做人莫太认真严肃,放轻松点儿,这是最要紧的。

这是王子长大后,离开他父亲那个破败的侯国和他就读的那间本地小学,周游印度各地的经历。小说开始时,叙述者(王子艾布海拉吉)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查鲁杜特还是小学生。在学堂里,兄弟俩跟出身贱民阶级、只能坐在教堂后面地板上听讲的同学保持距离,不相往来。一天早晨,孩子们趁着下课休息,在走廊上玩起一种“芒果籽足球”游戏。那群小贱民站在远处观看。其中一个跑上前来加入这场球赛,把查鲁杜特绊了一跤。出身高贵阶级的孩子们(包括艾布拉海吉)纷纷伸出手臂,指着小贱民们破口大骂:“剥牛皮、吃牛肉的浑蛋,满身臭烘烘!”他们把那个胆敢冒犯他们的小贱民抓住,连人带书包一股脑儿抛进池塘里。“私生子!”满身湿淋淋的男孩指着查鲁特叫嚷:“你根本不是王子。你娘是娼妓!”

“私生子”这个字眼引起艾布拉海吉的好奇。他跑去问英文老师莫尔顿先生,这个英文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莫尔顿老师支支吾吾。艾布拉海吉后来回忆:“我能够理解他的尴尬。他这个人心思敏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查鲁杜特和我们家那群庶子的出身来历,他早就探听得清清楚楚。”那天在学堂,师生俩从头到尾没有提起发生在走廊上的事。

小贱民卡纳克昌德丢了书包,第二天两手空空来学校上课。老师不让他进教室。那天下午,王子艾布海拉吉发现他“蹲在墙头,垂头丧气,一脸忧伤”。隔天早晨他依旧蹲在那儿。艾布海拉吉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他不敢待在家里,因为如果他父亲发现他丢了书本,肯定会把他痛打一顿,而他又没钱买新书,老师不准他进教室。艾布海拉吉把自己书包里的书全都送给卡纳克昌德,其中有一本小说叫《拦路大盗的宝藏》(Highroads Treasury),是莫尔顿先生送给王子的礼物。那天,不知什么缘故,莫尔顿老师忽然问起这本书。王子据实回答,老师点点头表示理解。隔天早晨,卡纳克昌德到学堂找艾布海拉吉,把《拦路大盗的宝藏》还给他。“这是别人送给你的礼物。我把它带回来还给你。”

这段插曲非常直率,却也十分感人。从吵架、遗忘到良心发现,整个过程描写得栩栩如生,颇为写实。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笔锋一转,作者突然冒出一句话,把这段插曲的感人效果全都抵消掉了。身为读者的我们乍然听到这句话,难免感到错愕。作者通过叙述者艾布拉海吉,评论卡纳克昌德这个人:“小时候他很可爱,就像一枚印度银币。长大后怎么会变得那样暴戾、那样难缠呢?”卡纳克昌德像印度银币一样可爱!这个吃牛肉、满身臭烘烘、蹲在教室后面地板上听老师讲课、丢了书本后一连两天坐在墙头上的小贱民,竟然跟印度银币一样可爱!因为他接受世袭阶级制度,所以他很可爱、很健全?他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不肯据为己有,在王子眼中这个小贱民就变得很可爱?

不管怎样,这对王子和贱民之间渐渐发展出一段友谊。一天,卡纳克昌德送给艾布海拉吉一个礼物:几颗巨大的豆子,没什么用途,只适合放在手掌中把玩观赏。“第一次碰触穷人从森林里捡来当玩物的豆子,我心里感到些微不安。”王子回忆他当时的心情。他接着说:“如今回想起来,我才领悟,通过卡纳克昌德,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到印度那颤抖的贫穷。”这是很奇特的措辞——“颤抖的贫穷”。乍看之下,“颤抖”这个形容词似乎是多余的,但仔细玩味,它虽然显得有点夸张造作,却也让人觉得十分生动写实。也许这个词作者只是随手拈来,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在作者笔下,卡纳克昌德的贫穷确实让人怵目惊心,颇具戏剧效果。他的午餐只是一小块烤焦了的面包、几根红辣椒和一颗洋葱。

对他来说,连洋葱都是难得尝到的珍贵食物。平日午餐只有一片粟米面包,蘸着辣椒粉和花生油吃。我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看他吃东西。看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仿佛饿了好几天……他一手抓着烤焦的粟米面包,一手捏着洋葱,轮流咬着,直到吃完最后一口,才伸出舌头把手指舔干净。

作者仿佛在描写一只稀有动物的进食习惯。他把贫穷当作一种奇观:这就是我们印度人的贫穷。王子艾布海拉吉请小贱民卡纳克昌德吃巧克力。卡纳克昌德接过来,连包装纸一块儿把巧克力一股脑儿塞进嘴巴。艾布海拉吉惊叫一声。卡纳克昌德赶紧把巧克力吐出来——莫忘了,这个小贱民十分可爱,就像一枚印度银币,然后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哦,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殿下跟我开玩笑,要我吃绿色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