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10/13页)

显然,在某个环节上沟通出了问题,但大家都没察觉到,因为表面看来沟通的渠道早已经建立。成群年轻人聚集在咖啡馆,热诚急切地讨论如何将“剧场”引进“群众”中。乍看之下,你会误以为你在孟买撞见一群英国剧场工作人员,他们就像印度军官模仿英国军官,在装扮上、在举止谈吐上,印度戏剧工作者效法英国戏剧工作者。就像他们在英国的同行,印度戏剧工作者心目中的“剧场”,只不过是《怒目回顾》(Look Back in Anger)⑦这出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凭着专业知识把剧名减缩成《回顾》(Look Back)两个词。他们张开双臂接纳西方的东西,但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排拒这些东西蕴含的价值观。于是,在邦迪的公寓里,闲谈继续进行着,没完没了,而就在这一刻,中国军队即将突破印度防线,长驱直入阿萨姆平原。这时,你不会再觉得这帮人的模仿滑稽可笑——不像刚抵达孟买时,身心交瘁,你在肮脏酷热的街道上看到一幅巨大的海报,错愕之余,只想捧腹大笑。原来,这幅海报告诉印度民众,牛津和剑桥剧团即将在孟买市公演英国经典名剧《不可儿戏》⑧。

退缩、排拒、价值观混乱——这些都是非常抽象含糊的字眼。我们需要更具体直接的证据。一九六三年伦敦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社发行的一部印度小说——曼诺哈尔·马冈卡尔的《王侯》(The Princes),在这方面倒能提供我们一些具体的例证。这出中古世纪式的悲剧,讲的是一个印度小王侯的故事:印度独立后,他骤然丧失权力,饱受屈辱,一时想不开,竟然赤手空拳跑去追捕一只受伤的老虎,结果惨死在畜生爪下。这是一本非常坦诚的小说,作者的写作技巧也颇有可观之处。马冈卡尔对当时印度贵族的户外生活,显然相当了解,描写起来头头是道,连对狩猎不感兴趣的读者,也能感受到它那魔幻般的迷魅气氛。

这位王侯的祖先是一群出没于印度南部德干高原、不属于任何种姓阶级的土匪。取得政治权力后,他们奉献十万卢比给印度教上师,以交换阶级特权。这帮强盗多年来积聚的财富,如今全都贮藏在国库中,变成了具有宗教神圣色彩的宝物,由一群精挑细选的家臣看守。对这个侯国的王室来说,这批财货是他们的祖传之宝,绝对不可用来改善人民的生活。王侯反对改革。在这方面,他的立场十分明确。英国人决定在邻近地区兴建水坝时,他鼓动当地的原住民投票反对。王侯每年颁发五份奖学金,每份价值七十英镑,以奖励品学兼优的学童。他对自己倒是慷慨得多。他拥有两座宫殿和三十辆汽车,外加每年七万英镑的零用钱。花一千五百英镑从西姆拉⑨带回一个艺妓,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王侯殿下平日无所事事,整天进行各种休闲活动。他是一个神射手,最擅长追捕受伤的老虎。“我出身高贵,家道殷实。”王侯殿下最爱引述《薄伽梵歌》的诗句。“谁敢跟我平起平坐?”他可是言行一致的人。一九四七年,一群爱国志士占据这个侯国的行政大楼时,王侯殿下单刀赴会,排闼直入,二话不说,一伸手就抓住刚升上去的印度国旗,硬生生给扯下来。他无法接受联邦政府内政部提供的优惠条件。当他发现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他的心碎了。但他没发脾气,也没哭泣。他念诵着《薄伽梵歌》的诗句走出宫殿,赤手空拳追捕一只受伤的老虎,结果惨死在畜生爪下。这位出身高贵家道殷实的王侯,终于陨落了。

这是中古世纪的悲剧观。

人生的教训可归纳为一点:

我们崛起,亲爱的斯宾塞,所以我们活着。

斯宾塞,我们活着是为了死亡,崛起是为了陨落。

最耐人寻味的是,这位王侯的故事竟然是透过他儿子(也就是这部小说的叙事者)的观点,呈现在读者眼前。王子诞生于一九二○年,在英国人为王子们办的英国式公立学校受教育。二次大战期间,他加入英国陆军,担任军官。他说:“随着年岁增长,我发觉我越来越能认同我父亲的价值观。”在公立学校受过教育,体验过大侯国王子对小侯国王子的势利作风(英国人试图扫除这种势利作风),在陆军混过之后,他来到避暑胜地西姆拉,结识了一个英印混血女郎,两人坠入爱河:

英国人确实懂得如何抗拒改变。在喜马拉雅山区,春天已经来临了。西姆拉这座城镇看起来跟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一模一样。霍克斯比太太也许就住在附近。转个弯,走几步路就到她的家。

“我喜欢你的香水,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

“香奈儿五号。我那瓶快用完了,只剩下一点点,我把它全部搽在身上——跟王子约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