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2页)

山田让金昌浩回到坐位上坐着,而让分散大家注意力的狄克和王储站到外面去。于是狄克与王储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坐到教室外面的厅里去喝咖啡了。

山田认为陆小雨的班长是不合格的,没有陆小雨的揭发没有后面这些杂乱,他授课进度也会正常进行,他的好心情也不会遭到破坏。他看了一眼陆小雨,陆小雨也正看他,目光里那洞察一切的睿智,似乎把他的肚肠穿透了。他体味到了中国入的厉害,能研究出孙子兵法的国家,能让他的父亲在绝望中剖腹自杀的国家,其臣民人人如孙子般狡诈,不可小视,一选陆小雨当班长是个错误,这个班的学习成绩在期末决不会提上去。

与山田完全相反,小雨所在研究室的主任久野倒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入,他视小雨与邱大伟如自己的亲生儿女,他的儿子远在北海道工作,平时他与老伴、还有一只北京沙皮狗度日。他的汉语说得很漂亮,可以达到乱真程度,这与他汉学世家的出身有很大关系。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大学毕业的他会很自然地继承父业,以研究朱熹理学为一生宗旨。但是他走上了战场,如同朱熹晚年所受的应元党禁灾祸一样,他卷入了另一场灾祸之中。

身不由己,一切都身不由己。

如他现在放弃所喜爱的中国儒教研究而改为战争研究一样,同样身不由己。尽管他与他的助手陆小雨研究着同一个课题,但是俩人在观点上却常常有着截然不同的分歧。正因如此,久野非常愿意与小雨探讨问题,他说在小雨身上,好像可以时隐时现地捕捉到一种令他久违的、熟悉的又令他恐怖的情愫,特别是在谈到战争的时候。他知道,小雨有个叔父叫陆浚紫,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人杀害了,在今天中国的某个城市还有一个等待陆浚紫归来的妻子。在陆浚紫被杀害期间,他正好在滏州充任华北特别警备队六支队的少佐,他杀害的人不少,其中有没有叫陆浚紫的人己经记不清了。那些被他杀害的人今天如果都活着他想不清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或许就没了他自己,也没了他的夫人和他的沙皮狗。他对陆小雨不只一次说过,那是一场灾难,一场身不由己的灾难。每逢说到此处,陆小雨都会表示出明显的反感,两人对战争感受不同,差异极大,那是两个民族站在不同角度对历史的审视与反思,是打人的与被打的同时捂着脸的思索尽管睑上都有伤痕,但内心的滋味毕竟不同。

举例来说。

为了调查残留孤儿的安置情况,他和小雨一起驱车走厂不少县分。有一天傍晚,他们在筑波湖畔的一个村庄歇息。正是三月末的天气,遍野的樓花开得灿若霞光,与西天的云朵连成一片。他们在湖边散步,一老一少,留恋于这花影湖光之间。

樱树林的深处有座黑暗的墓碑,他们朝它走去。那是一个十九岁的姓大田的日本士兵的墓,年深日久,碑的低凹处已长出层层绿色苔藓,许多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怛碑顶忠魂两个大字仍清晰可见,仔细辨认字迹,便知道这个姓大田的青年是一九四二年元月由筑波参军,同年四月在中国河南平顶山战死的。细细算来在中国不到三个月便亡命他乡了,从家乡亲人的感情出发未免惨痛而遗憾,所以立大碑以明心迹。碑文由大田所在军团黑田泰正大佐亲自撰写,文中满是崇敬溢美之词,其中不少为中国人熟悉而厌恶,墓后不远就是农舍,那该是大田家的老屋,现在居住着的当是大田的兄弟们。想当初那个十九岁的青年,本可以在这富饶美丽的湖畔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当一个殷实的农民,作一个威严的祖父……然而他却在风华正茂之年,披甲荷戈,踏上异国土地,由杀人而被杀,早早奔了黄泉之路。

久野对着墓碑鞠了个直起直落,很有力度的躬。

小雨冷冷地看着他。

久野说。十九岁,可惜。和我的孙子一样大。

小雨说。可惜,但也该着如此。

久野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

小雨说。在您看来眼前这粒麦子是落在地里死了呢,还是没落在地里就死了呢?

久野说。当然是落在地里的。

小雨说。结出了什么样的籽粒呢?

久野说。更为饱满优秀的一群。

小雨说。更为黩武的一群。

久野说。不。是一神精神,一种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和体会的精神。你看眼前这些花朵,花瓣小,香也不浓,摘下一朵来实在是平凡而细微,但万千朵樓花连成花海,那场面就绚丽多姿,蔚为壮观了,这就是日本精神的缩影。日本社会是惯以集团行动方式存在的社会,每个人都属于集团,在茫茫的花海中,个人不过是一朵花,从树上飙落便会零落成泥碾作尘、联在一起才能成气候。樓花不会变异,它也不是历史博物馆中已经千枯了的植物标本,它至今仍是我们中间活生生的精神象征,氷不衰败。这是一个国冢的民族之魂。当然,从另一方而看,日本人的可悲也在于此,一旦集团提出号召,便不问为什么而积极响应,太平洋战争日本民族悲剧所在也正是如此,这是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反思,小雨说。每个文化传统中都有关于战争的信条,我们把二战归结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归结为捍卫民族存亡的正义之战。作为被侵略者,我们崇尚的是另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喋血精神。无论日本的民族精神多么完美,对于被侵略国家来说都是无异于恶魔一样的灾难。在死去十九岁的大田的时候,中国正有成千上万个十九岁的青年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死去,与眼前大田的十九岁相比,我看重的是那颗令他致命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