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0页)

快八点了,金寻还没有回来。

金静在厨房里磨磨蹭蹭不知干什么。那是个有教养、善于体贴人的女人,她回娘家居住已有四年,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丈夫离异,另已成家,那是个有名的电影导演,林尧在电视里看到过他,那也是周六,他在金家喝酒,电视里转播全国电影颁奖会,金寻指着画面上一个风流倜傥的京剧武生般的人物对林尧说。看,金小蜂!林尧知道,金小蜂是金寻对他姐夫的称呼,尽管他的姐姐与姐夫已经分手,他仍称其为金小蜂。金小蜂的来源当追溯到他们的中学时代,为配合农业常识课学校组织他们看过一部科教电影《金小蜂和棉铃虫》,里面说金小蜂专爱在棉铃虫的身体里下蛋。那尖而长的产卵器官刺进棉铃虫幼虫身体时,放大了的慢镜头给性意识刚刚萌发的中学生们以某种刺激,他们甚至不细想想可以产卵的蜂是公是母,便以其主动刺入的镜头而大加联想,于是,金小蜂便一概成了雄性,于是金小蜂成了善于做爱、专一做爱而且专找幼弱清纯少女做爱的隐晦的代名词。这实则已与真实的金小蜂差了十万八千里。金寻称他姐夫为金小蜂,不言面喻,表明初中时代的他便了解姐夫的为人,从而也可体会到了金静婚姻破裂的原因。电视里的金小蜂还没有退场,林尧回头看金寻的姐姐,那把椅子早已空了。金寻的姐姐生得很美,对文学对京剧对陶瓷,都有修养和鉴赏力。原先在京剧团唱青衣,后来改行在陶瓷研究所工作,主要是研究工业陶瓷。在林尧的头脑里,工业陶瓷当是大便池子和厕所瓷砖,他对陶瓷的理解和对甲骨文的理解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简单化了。

金静给他端来一碗粘稠的红小豆粥,那粥色泽绛红,火候到家。与小豆粥一起端来的还有两个五仁包,包中的馅是金静亲自选料配制的,金家人会吃,金家菜考究,早在前清时代便已全城闻名。金家菜的鼎盛与轰动当属三四十年代,那时金家祖父已故去,厨房掌勺的是祖父的姨太太和姑奶奶蘿玺,也就是后来嫁给陆家四少爷人称四大大的女子。

金静说。金寻大概被什么事耽搁了,要不早回来了,您先喝点粥,垫垫饥。

林尧说。那边该不会出什么麻烦吧?

料想不会,兰玉生在医院里住着呢,保不齐是南星的事。南星是金寻的儿子,正在读高中。

林尧看着金静,觉着金静很像眼前这碗红小豆粥,温热、纯熟、可心。

您上礼拜六没来。金静说。

唔,是为淑娟的事。

淑娟怎么了?

已经四天没吃了。

动物跟小孩子一样,也不会说话,真可怜淑娟是只好熊。

这我知道。

门外有自行车响,是金寻回来了,后面跟着他人高马大的儿子。知道你在等我,使劲儿蹬。金寻对林尧说。

我爸跟赛车似的,我都赶不上。南星也对林尧说。林尧望着这个声音已经开始变粗,嘴唇上显出细细绒毛的少年想,自己的孩子要活着,该比南星还大,也该是个大小伙子。

南星从厨房盛了一大碗稠粥,端来一碟酱肘子,不管不顾地坐在桌前呼噜。金静与金寻在隔壁说着什么。林尧从片言只语中听出说的与南星有关,好像是数理化外语政治都不及格,及格的只有体育。

林叔,南星把最后一块酱肘子填进嘴里说广我求您件事,您别跟我爸我姑他们说。

什么事?林尧问。

您得先保证不跟他们说了我不说。

我想让小雨阿姨把我办到日本去。

……你高中还没毕业我到日本去上高中。

钱呢?

我可以唱摇滚乐。

你浪漫幼稚得跟淑娟似的淑娟是谁?

一只狗熊您骂我。

金寻拿着耳机走过来对南星说。这个机子我没收了,从这周起,每到周末,都得在这儿复习功课。附近八十三中有周末补习班,你给我老实去上,再甭弄什么揺滚乐。

这是扼杀文明!南星哑着正变音的嗓子抗议,你们不敢正视摇滚乐,就是你们没有勇气把自己同整个社会对立起来,没有麦克杰克逊那样的磊落胸襟?金寻苦笑着摇头。

金静将几碟下酒小菜用托盘端来,一边往桌上搁一边说。整个儿是个没长熟的青瓜!

今晚喝什么?金寻问林尧。

各喝各。林尧答道。

于是金寻将枸杞子酒与二锅头分别倒在两个酒壶里,温在小火炉上的热水盆内。在金寻举动的时候,他身上那股腌萝卜味儿便随着他的抬臀转身散扬开来。

林尧说。你们今天又倒缸了。

我们哪天不倒缸?金寻说。

金寻说话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林尧认为那与腌萝卜完全是两码事,特别是金寻那宽阔的前额,细而长的眼,修长的手指,十分引人注目,这使林尧寻觅出画像上爱新觉罗族人的某些特征和昔日翩翩贵胄养雀听歌的公子哥儿影像。林尧不知金寻腌出的萝卜是否也有贵胄气息、就像他养的淑娟在某种程度上与他相似一样。金静与她弟弟长得极像,那张脸自然多了女性的圆润,线条也和缓了许多,细长的眼变作丹凤眼,猛―搭眼,恰似工笔画上走下的古代美人。现今,古代美人已不吃香,连当年春妮那样的贤美人儿也早已过时,而今推崇的多是深眼高鼻、阔嘴细眉、高挑身材的二转子式洋冷美人,在不少人眼中,似乎只有这种类型才够现代化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