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0页)

林尧喝着茶等金寻,金寻正如他的名字,是个寻常又不寻常的人,说寻常,他与常人无异,腌咸萝卜的工人,老实本分,别人都下海捞钱之时,他也只知在特大号缸里倒腾腌萝卜,老实到近乎窝囊的程度。与别人一样娶妻生子,不幸的是妻子得了精神病,疑神疑鬼,家里待不住,先回城外娘家,又住朝外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占去他不少精神。儿子已上高中,随母亲住姥姥家,为的是中午回家能有人管饭。说金寻不寻常,是指他的身世,他是皇族后裔,曾祖父做过内务府广储司郎中,他曾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物,后跟隨左宗棠西封天山,征伐逆旅,出谋划策,称得上是有胆有识之士。如此天潢贵胄,到了金寻这儿竟零落得一败涂地,不要说那深宅大院,玉盏金鞍,连那点贵胄的精神也荡然无存了。文革一洗,连精神带物质,一并进了爪哇国。他的父亲金嘉甫,屈辱受尽,厌烦人世纷争,靠着一根腰带使自己逃出是非之地,一了百了。试想想,说这破烂的院子里住着昔日皇族的后代,住着一个精于甲骨文的学者,怕是没人会信的。

金寻的妻于兰玉生是个长相、气质都很一般的女人,由于病,使她苍白虚弱,过早地衰老,以致看上去常让入误认为是金寻的母亲。兰玉生犯病的时候林尧看见过,她用被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眼睛,一动不动地贴立在西墙根,一站就是一天,不吵也不闹。正因这样反而让人更为不安。有一天林尧问她。

你在干什么呢?

等着鬼魂西行。

要同路么?

是的。

林尧再问不出许多,兰玉生只是鬼魂西行,林尧记得《鬼魂西行》是一部外国影片,演过至少四十年了。

兰玉生恐怖地望着林尧身后的某处,林尧顺着她的目光延伸,最终落在桑树横出来的枝干上,枝干手臂一样地伸展着,其粗细高度,是西行绝好的起步之处,使人觉得,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实现它这一任何树干无可替代的历史使命,而固执地平行于天地之间的。

为病妻所累,金寻除了闭门搞一搞甲骨文以外几乎与外界极少来往。未老先衰的他,才四十岁出头,翼间已现出白发,走路背也有些驼,不说年龄,人们会认为他已五旬有余。与金寻相比,林尧显得年轻,周身也充满活力,儒雅的派头也常引得小姑娘们投以倾慕的目光。特别是在动物园里,他穿着米黄色夹克衫(那实际是工作服)当众给淑娟投食的时候,淑娟完美的配合,无异于马戏团的精彩演出。直立接食的淑娟很懂得如何取悦观众,它转着圈向栏杆上的男人女人行注目礼,有时右爪搭在耳边,有时前爪上下摇动,做作揖状,粗而短的后腿笨拙地移动着,肥大臀部与粗壮腰肢的扭动,像成熟又多子的村妇,引来一阵阵笑声。有人向它投食物,间或有石块、口水、废弃的汽水瓶子。他为淑娟悲哀,设想如果他是淑娟,决不会为上面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做出任何讨好举动,但淑娟不懂,它以为人们向它投掷东西都是喜欢它,因为那口水与浓痰对它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林尧常常给金寻和金静讲淑娟为了一个糠饼子在光滑的了内地上打滚儿的事,金寻听了说。你的工作比我有意思多了,我每天打交道的只有死眉瞪眼的萝卜和大头菜,日复一日,没有变化。金静说。熊好。至少它是真心地爱你,因为它还依赖你。

林尧问过金寻甲骨文的事,金寻的回答他大多不懂,金寻就简要地告诉他,古代动物骨头化石称龙骨,把龙骨研成粉末可以入药。上好的龙骨应是完整光泽、无裂痕、无疵纹的。旧时药房收了有疵纹的龙骨都要让伙计偷偷用锉刀锉掉,以充佳品售出。光绪二十四年,河南农民把有疵纹的甲骨拿给古董商看,古董商也不识,便拿到天津向宿儒王襄、孟定生等请教,王、孟确认为这是古文物与占文字。这样一来,药铺里的劣等龙骨一下便身价百倍了,文物古董商人们纷纷扑向药铺库房,倒柜翻包,把大部分时间浸泡在肮脏的古代动物骨头之中。药铺掌柜也有由此而做起文物生意来的,有个药铺老板,因本钱小,进不了上好龙骨,就托人买了一批有疵纹的,已着人用锉刀锉去大半,忽听说甲骨文的事,着人来看,才知所锉均是甲骨文,于是后悔不迭,把剩下的劣等龙骨统统卖出,由此成了百万富翁。金寻把他所藏的一块刻有六个符号的龟板炫耀地拿给林尧看,林尧看不出任何名堂,金寻却说这上面是一个卦解,六个符号代表了六个字,六件事,抑或六个人,六个时辰……他至今尚未得出解答。大约社会上该有什么甲骨文研究学会吧,但金寻从未打听过也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他搞甲骨义纯是一种消磨时间的个人爱好,就像前几年有人爱自装电视机,有人喜欢弄些君子兰、鸽子什么的,什么也不为,就是为闲着找点书,毕竟他在酱菜场倒腾腌菜大缸的时间有限。林尧认为,金寻身上,明显地承继了那个昆赫家族玄秘超脱的气质,这大概也是林尧愿意与他交往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