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0页)

女娲是人类永恒的母亲。女娲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人的智慧。人的智慧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事物,它能战胜一切,创新一切也毁灭一切。女娲就像这空气中走过的影子,她在一切中穿行,却隐藏在一切之中。女娲在时光中永恒,不再被时光所消灭。她存在过的每一个瞬间都不被消灭,她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完好地存在于时光中,存在于被时光沉浸的空间中。就像影子走过空中,人类的母亲女娲生命中的每一秒都完好无损地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中,那是一种永恒的活跃的宁静。

南塘,就是这片南塘,是女娲生活过的地方,是女娲生命存在过的地方。她曾在这儿斩除怪兽炼石补天,曾在这儿抟泥造人。千百年来女娲都活在这片地层下,没有谁惊扰过她神圣的宁静。女娲的孩子们,你们听清,是你们手中的工具,你们的铁锹与锸锨,掘毁了你们祖先的居所。从此永恒在这个时间里的母亲被迫走出了住室,被迫进入了生命周期,曾在这个时间里永恒的女娲就像她创造过的每一个人一样,也开始从青年走向老年,也开始了不断地向死亡挺进。她被她的孩子们推向了陌生的苦难征程。她脱离了凝固的永恒生命,进入了生命的另一种永恒周期。

但女娲是所有人的母亲,她和人类永存。就像一股风从这里吹向那里,这里的风没有了,那里的风也没有了,但风仍在这个世界上,风不会消失。凝固在南塘——也就是这里这一刻的女娲被打开,开始了她从生到死的生命历程。她走过生命,但她不会消失。她将用自己的创造物让这段生命永生。你们听说过《诗经》吗?就是开头一句诗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本书,念过私塾的老辈人应该知道的。《诗经》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千年了,那个时候的所有的事物都消灭了,丝毫没有留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唯独《诗经》长生不老。《诗经》记下的人和事永远活着,有时会兀自走到我们面前,事儿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就像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样。女娲这段生命历程里的一点一滴,都会变成字,变成《诗经》那样,变成我们说着的“话”。只要这个世界上的人活着,这话就活着。被话说着的女娲也就活着。女娲只是从一种居所迁到了另一种居所。我们的母亲女娲永远不死。

之前嘘水村的人听说过女娲,但都是一知半解,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了春天的麦田里,站到了王老师身边,才明白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们先是集体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老师,然后就开始瞪大眼睛交头接耳,像是他们脚下微风颤抖着的麦苗。是的,春天的暖煦的风在轻轻地拂弄着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润,让他们坚硬的心变软,冰冷的血温热。而远方,在村子的上空,那株独自茂盛着的大楝树像是一大团浓云,在雍容大度地翻滚摇摆——那也许是一支蘸饱浓墨的巨笔,要在雄阔的蓝天的纸笺上写下些什么。

人群被王老师的话震撼,一时顾不上去关注震源了。他们打开尘封的记忆,用王老师给出的答案一一印证。他们处身在集体兴奋之中,每一个人都有种真理在握的感觉。他们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窃窃私语,渐渐声音放粗,忘却了诸般禁忌,于是本性复原,无休无止的抬杠争吵再度抬头并渐次升级。就是在人群这样吵吵嚷嚷喳喳聒聒时,王老师悄然消失,像她的悄悄来临一样她又无声无息地悄悄走了。

初开始人们并不相信王老师已经从他们面前倏然消失,他们角角落落乱找,总觉得那个刚才还向他们谆谆教诲、慷慨陈词的王老师就站在某个人的背后,待在哪个角落里,似乎在与他们捉迷藏。田野一派空阔,藏不住任何东西,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逃脱人们寻找的眼睛。除了人群站着的南塘北堰,他们还下到塘坡里,围着老窑转了好几圈……最后的结果是彻底的失望,他们没能再看见那个一会儿年老一会儿年轻的女子的身影,没能再听见刚才还响彻南塘的那个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王老师是走了,是真的走了。

王老师走失的版本在嘘水村有好几个,一说她是在南塘就地没有的,一说她是走失在回村的半路上,也有说在迈进正义家的院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王老师突然不见了。每一种版本的传说情形不同,风格各异,但都在一点上达成共识:王老师没有再回到正义家,就是说她丢在正义家里的那个仿牛皮医药箱没有拿走。满心疑惑若有所失的人们涌进正义家中,催逼着莲叶、莲叶妈赶紧一通乱翻,其他人也没闲着,旮旮旯旯地寻觅,连老鼠窟窿都不放过,但最终都两手空空。他们当然找不见那只牛皮箱,要是牛皮箱能轻易缠绕上视线,他们也就不会一下子看不见王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