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0页)

因为提到了宅子下伸展的那支楝树根,莲叶的奶奶疑忌到了心里,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弄清这条树根到底是哪尊神的胳膊,为何无端就伸进了她家的宅子底下。它妨碍人吗?有没有镇物能克住……莲叶奶奶觉得那条神奇又古怪的树根正在她的脚底下拱动,乱哄哄的须根正穿透足底,爬扎得她心焦瞀乱。她终于忍不住,由莲叶搀扶着拄着她那根从没离过手的枣木拐杖走出了东偏房的厨房。还好,尽管她家素来安静的小院如今面目全非,比逢庙会还要热闹,但她还是没被挤挤挨挨的人们撞倒,莲叶的双手让她安全地挪过小院,稳稳站在了她家的堂屋里,站在了端坐着的王老师面前。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些排队等待问病求药的人说不出什么,主动给老人让出了空隙。老人称王老师为“闺女”,她没有开门见山马上说出自己的心事,因为她担心“闺女”坐了一大清早,一个接一个地接待这些病人,“光顾给人家看病而自己累病了”,因而建议她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身子骨。莲叶奶奶还想让“闺女”趁着去院子里歇歇的工夫一就手去厨房里吃两口热饭,让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空着肚子干活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尤其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她们家。王老师很听话,顺从着莲叶奶奶的指示从那张绳襻软床上站了起来,而且很快就站在了院子的中心。莲叶奶奶想撵走那些不愿轻易就离开的人们,以便“闺女”能吃安生饭,但也只是这样想想,因为无论如何她开不了这个口。要是在别人家里,她可以不加考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这是在自己家里,从自家的院子里撵走人家总不大合适。莲叶奶奶拿拐杖敲击着脚下的宅子,就要倒出她胸中积郁的块垒了,可这时那些围着她们的人群中不知谁冷不腾地撂出一句话:“有手腕这么高明的老师,为啥不请去看看南塘呢!”这个提议像一簇火苗,呼啦点燃了众人随声附和的话题。风风雨雨了这么多年的南塘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团,直到这时,人们才觉得村里早就应该出面请风水老师勘察底蕴了。何况近两年南塘又旧病复发,王老师不请自到,当然得去南塘走一遭了。

王老师没有吃成正义家的早饭,没有送给莲叶奶奶一个满意答案,甚至没有带走她随身带来的那只仿牛皮医药箱。她还没来得及给正义的全家人打声招呼,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不如说是裹挟着)走出正义家的小院,走出村口,浩浩荡荡地走在了通向南塘的那条大路上。干燥的路面被无数的脚板击打,腾起缕缕轻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匆忙的脚步不可能顾及一路两旁辛苦生长的麦苗们,那些无辜的茂盛麦苗张望着膨胀着的可怕人群还没理清东西南北就已经葬身足底,空气中除了偶尔一缕油菜花的清香外,麦苗内部的体味汹涌浩荡,那种浓郁又清冽的苦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南塘这一次可以高高兴兴重温旧梦了,因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初仅仅是待在正义家院子周围等待看病以及看看热闹的人们,及至出了村,不断地有新的慕名加入者,人群像一颗划过大地的扫帚星,越走尾巴就越大越长,又像巨大的龙卷风,几乎席卷囊括了大半个嘘水村的老老少少。(和塌窑那一年相比,这一次前往南塘的年轻人明显减少,他们平时很少从打工的异乡回来,只有年头岁尾村街上才有他们三五成群的活跃身影。)

王老师是彗星的彗核,她旋转滑行在巨大人群的最前端,却不折不扣是人群的中心。人群随她而动。有人注意到每走近南塘一步她就看得见地年轻一些,仿佛从村子通向南塘的道路是一条逆行岁月的隧道。她的皮肤在绷紧,泛出只有少女才有的红润柔嫩;她头发的黑色越来越深,墨亮墨亮,像一块绸缎;她的动作不再迟钝或者蹒跚,身手变得敏捷轻巧,而且无缘无故就发出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才会有的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出村是耄耋之年的蹒跚老太婆,及至临近南塘,她已是年轻貌美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二八佳丽。围着南塘踽踽而行的王老师确实已是个少女,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个少女。南塘让王老师平息了两种人眼里关于她年龄的误差。她在南塘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似乎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那平缓的豁豁牙牙的塘坡,熟悉那已经瘦弱殆尽的水面,也熟悉簇拥在周沿的田地以及衰败中的老窑……她一个人围着池塘踽踽独行,不让任何人跟随。她像一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孩子,又回到了衰败中的家院一样。人群屏声静息,滞留在南塘的西堰,等待勘察中的王老师送给他们等待了三十年的答案。

像一孔被过多的生育累垮了的女性阴门,南塘昔日的繁荣丰润早已被满目疮痍替代;它丰隆的堤阜已经萎瘪(塘土已经年复一年被架子车拉光),平庸得和周遭的田野没有些微区别;正在枯竭着的水液像一层局促的遮尸布,勉勉强强覆盖塘底,飓风也难以激荡高潮;数处临时掘出的灌溉用方形引水井如块块疤痕,蚕食了塘坡的平滑规整;而西北角那一片曾经比火焰更茂盛摇曳多姿闪射光彩的浓密荻苇丛,也被干旱浇熄,勉强挣扎出的稀稀落落几点琐屑绿芽,像死气沉沉长了绿醭的灰烬……南塘人老珠黄,正义无反顾地衰老,听凭时光之风吹落片片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