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10页)

面对着破落的南塘,王老师沉默不语,她低垂目光俯瞰所剩无几的那一池瘦水,接着又眯缝起眼睛眺望那座像一条狗一样忠实地陪伴着南塘的老窑和窑顶上举着的那株芡芽未动的楮树……王老师沉浸在无奈和哀婉的情绪中,忘记了众人的存在。王老师围着南塘正转了一圈,又逆转了一圈,后来她唤过了一个手里握有铁锹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可能是正要荷着工具下地干活,半路碰上了远比干活更有趣的黑压压的人群,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偎了过来,也成为那黑压压人群中的一员。王老师指使小伙子手里的铁锹伸向一处稍稍深邃的水域,轻轻打捞。那处水域是池塘清底时挑出的排水沟,连年的干旱没有旱褪它豆绿的色泽,它紧守着自己一贯的特色,仍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小伙子瞅不到水底,也弄不懂王老师究竟要他捞什么,他只是朝水心深处探进去铁锹,盲目地拨来拨去,倾心体会,试图让铁锹告诉他水下隐藏的秘密。当铁锹摆动至两三个回合时,小伙子的眉头微蹙了起来——锹头和一处略略沉实的秘密初遇,而且正不急不忙地将深处的秘密缓缓暴露。令大伙意想不到的是,铁锹费尽心机拱上岸来的不是任何一种水生生物,而是一株去年秋天的玉米秸。塘水深处埋藏玉米秸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因为每年秋天绕塘的田野里都排满密密实实的玉米棵儿,收获季节某一株调皮的玉米秸一不小心跳进池塘自是常事;不平常的是这株打捞上来的玉米秸仍然保持着去年的翠绿,像是刚刚从田里拔出来只是在水里涮了涮沾满泥土的根坨——叶片支支棱棱地饱胀着生机,白色的叶脉路线清晰,根须胀满汁液遒曲挺伸,连平滑得反光的秸皮上的紫颜色以及因为伸进空中没钻进土壤而略带紫色的根尖都依然故我。按说隔着一整个冬季和大半个春天,玉米秸早应该熟烫委顿,怎么着也不会葱绿如初。别说隔着好几个月的时光的荒漠,即使昨天刚强迫它离开它赖以生存的土壤跳进水里,今天它也该耷拉下叶片,显露出蔫蔫巴巴的亡故之相。可这株躲进了南塘深处的玉米似乎同时也躲开了时间的践踏,抚摸它肌体的春风之手和去年秋风的感触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滑润,同样网布着稍稍有点硌手的微微隆起流淌着生命汁液的络络脉理。

王老师握持着那株水淋淋的玉米秸,人群跟着挪移到南塘北堰。她走进葱翠的麦苗地里,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竖直玉米秸。她说:“阳光照出了影子,看,影子躲在空气中了……又跳到我手上……落到地上了。”在王老师这样说着的时候,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猛然云开雾散,明丽的阳光喷薄而出,清晰地照出玉米秸的影子。王老师伸展空白的另一只手平插进半空,她呼唤出来的玉米秸的黑暗影子折折弯弯老老实实地栖落在了她的手掌上;她移开那只手,影子又看不见地布散空中,走过空中,印在蓬勃着麦苗上和麦苗间隙的土地上。“我们现在看不到空中有影子……但我们知道影子就在空中。”王老师说着站起来,但没有马上扔掉那株玉米。她又问:“现在你们该知道缘故了吧?——这就是缘故!”她说完就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像是一群水落在了更广大的一群水之上。

不远处的几处油菜田正花枝招展,明亮的阳光使那些盛放的框形黄艳愈加明亮,像是大地碧绿的衣裳上一块块炫目的黄补丁,又像是一扇扇窗户,暴露了大地深处另一个世界的隐秘。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蓝碧,蓝得有点发黑,刚才还到处徘徊的羊群般的云朵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头顶上只有一朵孤独的云在逡巡。那朵雪白的云一直在走动,但一直没有离开人们的视野,像是在围着人群或者说围着王老师转圈。刚才人们的目光都集束在王老师拿着的玉米秸上,直到这阵儿,大伙儿才发现太阳早已穿戴一新,围裹着厚绒绒一圈若隐若现的七彩光环。那光环很大,很圆,像是在不停地越变越大越变越圆,像是要罩住整个世界。叠加的七道色彩鲜艳又暗淡,模糊又清晰,粗犷又精致,混沌一体又界线分明,总之越看越矛盾,越看越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和经验中雨后的那种雄浑阔远的弧状彩虹迥然有异。

王老师说这儿曾经居住过女娲,“女娲,你们知道吗?——就是人母,是她抟泥造人,让大地充满生机……女娲制伏了怪兽,砍下它的四条腿当柱子,东南西北,支起了塌陷的天空。女娲收割芦草,燃起大火,炼出五彩的石头修补刚刚起高的苍天上的几处窟窿,不让它再哗哗啦啦漏水——喏,你们看,就是这些,这种五彩——”王老师没有抬头,只盯着人群,顺手往头顶一指,“那是些完工之后剩余的石头,码在了一起。”顺应着王老师的手指,太阳的彩冠猛一绚烂,像是竭力要让人看清它并认出它来,就像队列中被点名的兵士。女娲摊开芦草的灰烬,一点一点堙去地上的积水……好了,一切都好了,然后她着手和泥,和出滋滋腻腻的泥块,放在那儿饧一饧。即使这会儿,大功即将告成的这会儿,女娲也没舍得闲下来歇歇,她还得赶紧踩平泥泞的场地,好让她的孩子们一到这个世界上就看见平坦与光润,就能在平阔的土地上游戏玩耍、欢笑荡漾。女娲消耗着自己,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消耗着。她是人类的母亲,她从不为自己着想。她想着即将在她的手下出现的所有人——她的孩子们。她知道他们能让世界充满光明和生气,能驱散旷古的寂寞。她正是这样想的,这样地充满希望和憧憬,才那么投入那么兴致勃勃地创造人世。女娲开始抟泥了,开始精心地照自己的模样或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捏出一个个小人儿。她向着泥人儿轻轻吹气,她让他们拥有生命。她欣喜地看着泥人儿离开她的手,在地上活动腰身;她看着他们眼睛里渐渐生发光芒,皮肤渐渐红润;她看着他们颔首沉思,看着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或携手,或交媾,洋溢着欢乐和生机……但后来发生了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在打架,越打越厉害。他们竟然互相撕咬,像是她曾经拼死杀掉的那些野兽一样。他们还不就此罢休,接下来的事情更使我们的母亲目瞪口呆——她的孩子们在互相残杀!他们在杀戮!女娲的孩子们在毁坏女娲的精心创造。女娲不知道她的孩子们为什么竟是这样,一切她都意想不到,都意想不到。她制止不了他们,没有一个孩子在听她的话。她彻夜呐喊,现在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已经沉默,她知道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