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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个人体模特。它的大小宛如七八岁的男孩,身上穿着模仿独立战争时期风格的衣服,但布已经褪色,线也脱了,房间里弥漫着腐败的羊毛的味道。模特的手、脖子和脸上的许多地方的粉色外皮都不见了,露出下面的黑瓷。原本由真人头发制作的假发已经大块脱落,露出布满裂缝的头皮。眼睛逼真极了,我发现它们是义眼。在腐朽的人体模特身上,只有这双玻璃眼睛至今仍闪亮如新。

不知为何,我觉得耳语是人体模特发出的,但我朝模特走去时,那种声音反而减弱了。是墙在说话。安妮和文森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靠在石灰墙上,凝神倾听。我听见了声音,但词语无法分辨。听上去不止一个人在说话,可我隐隐感觉,我不是在偷听他人谈话——那些话是直接对我说的。

“你听到什么了吗?”我问安妮。

她皱起眉,努力思考做出何种反应才最能取悦我。“只听到外面车流的声音。”她最后说,“还有街上孩子们的叫喊。”

我摇了摇头,又把耳朵贴在墙上。耳语仍在继续,既不紧迫,也无恶意。在那轻声细语中,我似乎分辨出了我的名字的音节。我不相信鬼魂。我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但随着我日渐衰老,我也开始相信,就像无线电波在发射器关闭后仍然会传播很远一样,某些人的意念也会在他们死后继续扩散开去。尼娜曾告诉我,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几千年前的陶罐,它的制作者用指尖将声音记录在旋转的陶罐的沟槽里,如同针尖将声音刻进唱片里一般。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但我开始相信信息是可以脱离发送者而延续下去的。某些人,特别是我们这种掌握念控力的人,或许可以将意志镌刻在物品之上,就像我们将其施加于他人一样。

我又想到了尼娜,连忙从墙边挪开。耳语消失了。“不。”我大声说,“这同尼娜没有关系。声音听上去是友好的。”

我的两个侍从都默默地盯着我。安妮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文森特是无法说话。我朝他们微笑,安妮也报之以微笑。

“走吧。”我说,“我们先吃午饭,然后再过来。我很喜欢格朗布索普。你带我来这儿,做得很好。”

安妮·毕晓普笑开了花。

星期一中午,安妮和文森特将一张滚移式折叠床和一块新床垫带到了格朗布索普,购买了更多的蜡烛和三个煤油小暖炉,用罐头和不易腐败的食物堆满了一半的厨房隔板,将小罐装煤气炉放在巨大的案桌上,把每一个房间打扫干净。我把床放在育儿室里。安妮带来了干净床单、毯子和她钟爱的安曼派【10】教徒的被子。文森特将新铲子和铁桶放在厨房的一面墙下。对于水管的缺失,我就无能为力了,只好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安妮家里。我只是希望,在我最终前往格朗布索普的时候,能过得尽量舒服些。

星期一下午,安妮将她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总计约四万二千美元——并且开始将股票、债券和证券都换成现金。有时她得付罚金,但我们俩都不在乎。我将钱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下午四点,外面只剩下一丝冬季的日光,而在十几支蜡烛的照耀下,格朗布索普的每个房间都亮堂堂的。客厅、厨房和育儿室也被煤油炉烘得暖暖的。文森特已经在隧道里挖了三个小时,并把土运到后院远端角落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这是一项肮脏、困难而且可能很危险的工作,但干这活儿对文森特有好处。沉重的劳动有助于释放他被积压的愤怒。我知道文森特很强壮——尽管他身材瘦小,面色消沉——但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他那魔鬼般的力量到底有多可怕。刚挖了一下午,他就几乎将隧道长度延长了一倍。

在格朗布索普的第一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我们吹灭蜡烛,关上炉子,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育儿室。那里只点着一根蜡烛,破玩偶的纽扣眼睛和真人大小的男孩的玻璃眼睛里,反射着烛火的光芒。

耳语越来越响。虽然无法辨别字词,但我能听出话语中的感激之情。他们对我充满好意,欢迎我回去。

星期二,圣诞前夜,文森特搬运了半吨土。我们又挖了十二英尺,发现隧道虽已建成两百多年,但大部分都完好无损,只是有很少一部分石头松动了,还有一些泥土掉落了下来。星期三上午,文森特打通了出口。出口不远处就是一条小巷,毗邻我们后面的联排房屋的后院。他用木板盖住出口,回到格朗布索普。文森特看上去邋遢极了。浑身上下都是土,工作服又破又脏,散乱的长发一缕缕挂在脸上。那天格朗布索普只有一个大热水瓶。我让文森特脱掉衣服,坐在厨房的煤油炉边上,自己则走回安妮家,用她的洗衣机和干衣机洗净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