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4月(第8/14页)

ⅩⅤ

萨拉开始频繁到屋外散步,对向来倚在沙发上抽烟的她着实是空前之举。她开始从租用的土地上拔起成熟的蔬果,堆到一个宽敞的柳条篮子里,蔬菜上还留有裹着泥土的根部。她会宣布要去村里买些洋蓟回来,不久便有一堆出现在厨房里。插着野花的花瓶在房间里急速增加,把特雷莎的花托都用完了。

她们去马拉加十天之后,哈罗德寄来了一封电报。特雷莎收到后直接跑去交给了奥利芙,她正在厨房桌旁跟母亲一起剥豌豆。

“古根海姆买了《绿脸天才》句号也买了动人的《果园》句号周末回来句号,”奥利芙大声念了出来。“佩吉·古根海姆两幅都买了,”她喃喃道,“艾萨克会很高兴的。”

“我不知道原来有两幅画。”萨拉说着,指甲划过一根打开的豆荚。特雷莎注意到指甲油有一块剥落了,而她的女主人并未做丝毫补救工作。

“有一幅《果园》,但艾萨克还有一幅画——他的自画像。”

“你看见了?”萨拉问。

“粗看过。爸爸好像要回来了。”

“只等电话终于不响了才回来。”萨拉叹气道。

特雷莎去水槽边清洗餐具,萨拉放下了空空的豌豆荚。“亲爱的,”她说,“你喜欢这儿吗?”

“我习惯了,现在非常喜欢这里。你不喜欢吗?”

萨拉从厨房窗户望出去,花园和果园如今生出茂盛的水果和鲜花,金银花、昙花,还有一月时哈罗德曾向妻女许诺过的柑橘和橄榄。彼时此地阴寒破败,他们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还在努力摆脱萨拉的暴风雨后遗症。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用喜欢这个词。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年了。这个地方似乎是在……渗透你。似乎这里就是艾萨克画笔下那片活生生的田野。”她转身面对她女儿,“真了不起——他捕捉到的这里,不是吗?”

“是的。”

“你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怎么会知道?”

“他是个天才。”

奥利芙叹气:“没有人是天才,母亲。那是偷懒的想法。都是靠练习。”

“噢,练习。我练一辈子也不会画出那么好的作品。”

“你看起来好多了,妈妈。”奥利芙道。

“我确实感觉硬朗了一些。你爸爸上回从马拉加给我带回来的药我还没吃。”

“真的吗?太好了。我和特雷莎从马拉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你,真被你吓了一大跳。我担心你——”

“我不会那么做的,利芙。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继续默默地剥着豌豆荚。萨拉在阳光下显得平和而独立。奥利芙又一次痛苦地发现她的母亲是多么迷人,而萨拉是多么无视这个事实——她的头发有点乱,身上的背心裙仿佛刚从行李箱里拖出来一样皱巴巴的。她的新发根飞速地往外冒,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她天生的深金色头发与染色的发梢形成了古怪而有趣的鲜明对比。奥利芙渴望把她画下来,好捕捉到这种轻松自得,她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种感觉。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萨拉的话打断了奥利芙的思绪,“这里会变得很热。”

“之前你还在抱怨这里冷呢。”

萨拉自嘲地笑了,这反应也很不寻常。“你父亲提议来这里并没有错,很不错的提议。”她伸手捏捏女儿的手,“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利芙,很爱你。”

“天啊,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萨拉带着她的香烟和朋友从伦敦寄来的克里斯蒂的小说去了阳台,特雷莎开始在走廊的石板路上拖地。奥利芙跟在她旁边,站在特雷莎还没有拖湿的地方。

“特雷莎,你愿意出现在我的下一幅画里吗?”她轻声问道,“我想请你当模特。”

特雷莎的脊梁忽然僵硬,她的手掌紧握住拖把的把手。“你没有告诉我,我们其实带了两幅画去马拉加。”她说。

“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麻烦?”

“你看,我知道你觉得整件事贬低了我作为艺术家的价值。”

“贬低?”

“就是小瞧我。你觉得艾萨克在这里的地位超出了他应有的高度。但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渴望自由。你是我的朋友,特雷莎。让我把这幅画送给你吧。”

特雷莎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把拖把放入桶里的脏水中。她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自从她见过速写簿里的艾萨克像之后,自己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而帮助奥利芙完成她的骗局——把画带去马拉加,让萨拉相信它们都出自艾萨克之手,打扫阁楼——都是由于这个算不上高尚的原因:特雷莎想成为画中人。她希望奥利芙会自发将她入画。

特雷莎跟着奥利芙走上阁楼,她知道自己违背了生活剧本里的角色。她回头看了一眼地板,地板只擦了一半,一旁的拖把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她。她不再是那个打扫卫生的女仆,她即将留下永久的令人无法忘怀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