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9/12页)

克尼克并未染上这些习气。对于他在学生的闲谈中究系被赞为某种难得一见的现象还是被指为暴发户和野心家,他都不太介意。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工作——如今皆以玻璃珠戏为重心了。他所系心的一个问题,也许就是:此种游戏是否真是卡斯达里的最高业绩?是否值得为它奉献一生的心力?因为,尽管他对珠戏法则与潜力的内在奥秘已经愈来愈为熟悉,尽管他对复杂的档案迷宫及其符号的内在世界已经愈来愈为了然,但他对它的疑虑却并未因此稍减。他已从经验中学到:信仰与怀疑彼此相处,就像吸气与呼气一样互相推进,而他在玻璃珠戏这个小宇宙的各个方面所取得的种种进展,自然亦磨利了他透视珠戏疑云的眼力。因为,有一阵子,竹林精舍的田园生活,既可说恢复了他的信心,亦可说搞混了他的信念。道长的例子使他明白:避开此种疑虑的路子很多。例如,一个人可以使他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将他自己关在一座园篱的后面,过一种圆满自足的生活,就像那位隐士所做的一样,并非不可能之事。此外,他也可以做一个到处游历的哲士,或当一个只管念经的和尚,再不然就做一个皓首穷经的学者——然而,所有这些,仍然是一种逃避,仍得放弃大全的追求,只有少数人可以接受,而这些人为了求得相当的完美而舍弃现在与未来,只活在过去的光荣里。克尼克适时地感到:这种逃避办法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那么,什么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呢?他很清楚,他除了具有音乐和珠戏方面的长才之外,他的心里还有别的一些能力,一种内在的独立,某种固有的自恃。而他这些能力不但绝不妨碍他服务于人,而且要求他专诚服事最高的真主。而他这种能力,这种独立,这种自恃,不止是他性情里面的一个特点而已,不止是对他自己才有效应而已,同时也能影响到外在的世界。

早在他求学时代,尤其是在他与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抗衡的那个时期,约瑟·克尼克就已注意到许多与他同年,甚至更多比他年幼的同学喜欢他,跟他攀交,并且愿意听他支配。他们向他请教,承受他的影响。自那以后,此种经历就经常反复重演。此种经历固然有其令人快意、满足虚荣,以及强化自信的一面,但也有其黑暗和危险的另一面。此盖由于这里面也隐藏着不良和不快的问题:面对那些急着向他恳求忠告、指导,以及示范的同学,态度上不免有些骄傲;他们既然没有自恃自尊之心,他在心里不免有些贱视;因而不时产生一种隐秘的诱惑(至少是在心念上),要使他们变成乖巧的奴隶。尤甚于此的是,在与普林涅奥辩论的当中,他曾尝到负责、尽力,以及心理负担的滋味,而那便是每一种荣耀的公众代表地位所要付出的代价。此外他还知道:音乐大师本人就曾有过被他自己的地位压垮之感。对人施展权力而耀武扬威,固然是一种颇为陶醉的事情,但权力的本身也是一种含有危险性和毁灭性的玩意。大体而书,历史系由一连串君王、首领、将军,以及大老板所形成;他们开始时大都名正言顺,结果却违反前态,可说极少例外。所有这些人,起初都说为了行善而争权——他们至少曾经如此说过——但到末了,一旦迷于权力而变得麻木不仁之后,就只是为了当权而夺权了。

他所必须做的事情,是以服务教会组织的办法使自然赋予他的这种能力得到净化和健全。这是他一直认为当然的事情。但是,哪里才是他的适当去处呢?他该将他的能力用到哪里,才能得到最佳的效用和结果呢?此种能够吸引,且多少可以影响他人,尤其是比他年轻的人的能力,对于一位军官或政治家固然大有用处,可是卡斯达里却没有这样的职务可资发挥。这种能力在这种地方,只有对教师和教育家有用,但克尼克对这类工作却很难感到劲味。如果这只是他一己意愿的问题,他大可去过独立学者或珠戏选手的生活而不接受其他任何一种职务。而在他得到这种结论时,他又面对了那个折腾熬人的老问题:这种游戏真是至高无上的吗?真是知识王国中的最高君王么?尽管有说不尽的好处,到头来会不会只是一种游戏呢?值得为它去做全身奉献和终生服务么?若干代前,这种著名的游戏,开始时原是一种艺术的代替品,后来逐渐发展而成为许多人的一个宗教信仰,让受过高度训练的才智之人埋首于冥想、熏陶,以及虔诚的修炼之中。

显而易见,美学与伦理之间的古老矛盾,又在克尼克的身上重演了。这个问题既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亦未受到完全的压抑,仍然不时从他在华尔兹尔所写的那些诗篇的表面下爆发出来,乌烟瘴气,咄咄逼人。这个问题,不只是针对玻璃珠戏,同时也是针对整个卡斯达里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