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7/12页)

一位戴着眼镜,身穿黄褐色衣衫的男子,从他注视着的一座花坛上面直起身来,带着询问的神情,从容不迫地向这位来宾缓缓走近。他的态度虽然并非没有好意,却也略带一丝隐者和方外之人常有的那种羞怯。他以询问似的表情望着克尼克,并且等着这位来宾的开言。克尼克略显窘迫地说出了他早已造好的中文语句:“小弟冒昧向道长致敬。”

“贵宾光临,竭诚欢迎,”这位道长回答道,“欢迎贤弟常来品茗闲话;话若投机,不妨寒舍过夜。”

克尼克叩头称谢毕,便被带进亭中,享用清茶。稍顷,主人带他参观庭园、石碑、池塘、金鱼,甚至还将金鱼的年纪告诉了他。直到晚餐时分,他们才在婆娑的竹影下面坐定,互相慰问,互诵《诗经》上面的佳句,互说古典作家的名文。他们看罢扶疏的花木,接着欣赏山脊上面的落日余晖,然后返回室内。道长端出面包和水果,并在一只小火炉上煎了两块蛋饼,待到两人用餐完毕,他才用德语探问嘉宾的来意,而克尼克亦用德语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和希望:“如蒙道长不弃,愿作弟子侍奉。”

“关于此事,且待来日商量。”这位隐士如此答言,说罢便带他的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尼克坐在金鱼池畔,凝视着那个由光与暗交织而成的清凉世界,只见金鱼在墨绿与漆黑的液体之中畅游着,形成一道道神奇的光彩。每当这个世界似乎完全陷入魔境之际,那条久久沉睡在这种梦幻之中的金鱼,就不期然地以一种虽颇柔顺,但却似惊恐的动作蓦然跃起身来,犹如一阵阵水晶与黄金的闪光突破那昏睡的黑暗。他向下瞧着,显得愈来愈是专注,但与其说是在静观,不如说是在做梦,以致没有意识到那位道长轻移脚步,走出家门,停住,伫立良久,注视他这位出了神的嘉宾。最后,等到克尼克抖落他的昏沉而站起身来之时,他已走了开去,但不久之后,屋内传来了一阵邀请饮茶的招呼之声。他俩互道了早安,于是坐下饮茶,在拂晓时的宁静之中谛听那道小小泉水的喷发之声,恰似一道永恒的韵律。而后,隐者立起身来,在那间不太规则的室内随处走动着,不时茫然地向克尼克瞥上一眼。最后,他忽然问道:“你准备穿鞋继续你的行程了么?”

克尼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假如不得不如此的话,那我就准备了。”

“假如机缘要你在此稍作逗留,你准备谦逊服从并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么?”

克尼克又说了一次他准备了。“好的,”道长说道,“我就摆蓍草问卦看看。”克尼克带着又敬畏又好奇的心情坐在那里望着,“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而道长则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筒中抽出一把蓍签,仔细地数了一下,将一部分放回筒里去,然后从手中取出一支,置于一旁,而后将其余的部分平分为两把,一把留在左手,然后用敏捷的右手指尖从左手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取。他数取拈得的蓍签,然后置于一旁,直到手上只剩少数几支。他用左手两根手指夹着这剩下的几支。他以如是行礼如仪的办法将一把蓍签分配到只剩下少数几支之后,接着又以相同的程序处理其余的一把。他将数过的蓍签置于一旁,然后又去处理其余的两把,逐一计数,将剩余的部分一小束一小束地夹在两指之间。他的手指以精练的动作和沉着的敏捷摆弄着这些蓍签;看来好像一种有严格规矩的神秘技术游戏一般,练习了已经不知几千遍,才达到如此高度的专业程度。如此拈弄数遍之后,最后剩下三小束蓍签。他从其中的签数读出一个会意文字,用尖细的毛笔画在一张纸片上面。他将这整个繁复的程序又重来了一遍;复将蓍签平分为两把,然后计数,置于一旁,投于两指之间,直到最后又剩三小束,形成第二个会意文字。这些蓍签的运动犹如舞者,时而聚合一处,时而交换位置,时而组成一束,时而分散,复又计数,不时发出非常轻柔而又清脆的声音;它们颇有节奏地变换着地位,恰似幽灵一般的澄明。每告一个段落之后,便写下一个会意文字,直到最后,共得六个阴阳卦爻,由下而上,依次排成六行。直到此时,这位盘腿坐在芦席上面的圣贤,才将蓍签收起,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检视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是蒙卦,”他说,“此卦名叫蒙卦。上为山,下为水;上为艮,下为坎。山下有泉,童蒙之象。彖辞是:

“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筮,告。

“再三,渎。

“渎则不告。

“利贞。”

克尼克不免有些精神紧张,一直屏着气在看着,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阵静穆,他才深深舒了口气。他不敢探问,但他想他已明白卦意了:童蒙已经出现,他将获准留下了。甚至在他还在着迷地看着那些手指和蓍签所作的傀儡灵舞之时——他不但看了很久,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他就被结果吸住了。现在卦已卜出,它的裁定对他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