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12/16页)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朵又装进几下咚咚地声响,毫无疑问,只有最虔诚的磕头才能在泥土地上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第二天,我看见假姑娘偷偷地拉住半仙的衣角颤声问:“你看俺能被淘汰吗?”半仙望望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十一

马矮子仍然隔三差五地写留队申请,仍然写完就毕恭毕敬地敲排长宿舍的门,让排长帮助指点这儿指点那儿。排长不语,只顾他修理喇叭的革命事业。每当马矮子回来,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老人家的脸。他高兴,我们就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说笑几句;他脸阴着,我们立即洗漱睡觉,早早地腾出时间,让半仙美丽动听的梦话去安抚班长同志的心。

直到马矮子退位,我才知道他不愿离队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他家的小村子里埋伏着“八只虎”。当时全国各地虎豹豺狼成千上万。他家小村有一家兄弟八个,也不甘寂寞,某一天突然在胳膊上扎了条红布带子杀出门来,老大宣布附近几个村子的革命归他领导了。于是村人们聚缩着脖子就服从。马矮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让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养活大的。八虎之一的三虎早就对马矮子姐姐有些优美的想法,“革命”之后这想法空前高涨。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虎摸进了马矮子姐姐住着的房间。马矮子梦中惊醒,操起一把铁锹冲将过去,结果三虎拐着一条腿惨叫着蹿出屋门。此后马矮子躲在一个不亲不疏的亲戚家。他姐姐哭嚎着嫁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当年秋天马矮子偷偷地参了军,一连几年也没敢探一次亲。那八虎扬言,只要马矮子一离开部队,马上让他也成为拐子,马矮子是不想成为拐子的,于是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留队申请。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窗外的树叶变得宽大浓绿,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在树上狂噪。每逢马矮子去排长那儿“汇报工作”,许奎便偷偷地溜到家属院去找谢芳。这一晚,排长、马矮子都不在,许奎却早早地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火辣辣地说:“听说了吗?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众人不解地望他,他晃出颇为遗憾的样子甩去披在肩上的军衣:“哥们儿可能留在家属工厂开车,免得去工地出生入死,咱既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狗熊。”

亦兵问:“要是把你淘汰了呢?”

“淘汰我?笑话!哥们儿不是吹,班长留队的事要是冲我说一声,保准管用。”我们一片咂巴嘴声。许奎满脸不在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扇子,张张扬扬地舞弄。一股檀木香气袅袅散出。

“多少钱一把?”有人就问。

许奎作淡泊状:“不知道,是别人送的。”接着又作神秘状地冲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啧啧,感情。是她送的吧?”亦兵讨好地冲家属院方向撇撇下巴。许奎并不答,只是把满腔的幸福都挂在嘴角、眉梢。

半仙突然很响地啐了口痰。许奎一怔,那笑立马收敛了许多。

睡觉时,半仙的梦话又起:“许奎你个狗东西,不把班长放在眼里……”

几天以后我和假姑娘散步,在家属院门前见谢芳送一个“小胡子”,两人嘻嘻哈哈很是亲热。“小胡子”走了很远,谢芳仍在那儿歪头站着,一往情深的模样。

我心里说不清是一惊还是一喜,拉着假姑娘走过去问:“谁呀?”

“一个同事。”她说。声音十分饱满。

灯影里谢芳也摇着一把和许奎一模一样的扇子。我就又问:“谢芳,听说你们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就我们那几个鸟人,自己都养不了,还养车呢?!”

我放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鸟人就是鸟人。”

“我不是笑那个。”我索性把坏全使出来,“许奎还想到你们那去开车呢!”

谢芳满脸戏弄神情,“他呀,傻帽一个。”说着挥起扇子拍死一只落在她胖胖胳膊上的蚊子。

“这扇子真不错,什么时候也送一把给我?”

“什么破玩艺儿,要你拿去,大姐送你了。”

于是,我也有了一把政委女儿送的檀香扇。顺手打开,见上面有字,我便借着灯光瞅:

“赠给谢芳:祝革命友谊万古长青!XK”

我故意大惊小怪:“哟,是情人送的吧,XK是谁呀?”

“许奎那个大傻帽呗,讨厌,酸不叽叽的。”

“你不也送许奎一把吗?”

“我吃饱撑的,怎么的?”

假姑娘暗里拉了我一把,我俩转身告辞。回宿舍的路上,假姑娘一言不发,猜得出,是我的小人行径惹得他不愉快。可是到了宿舍门口时,就听到许奎那小子在纵情歌唱:“幸福的马兰花……”我还是抑制不住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