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11/16页)

很多年以后我曾和半仙通过几封信,他在信中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是到收发室取信吗?汽训排的人的信没有我没看过的。也许这太他妈不道德,可是钻进别人脑袋里,告诉他他想的是什么,是很解恨的事儿……

亦兵经常嘻嘻哈哈地对半仙说:“你看我能被淘汰吗?”半仙一双毫无光彩的浊目便瞥一眼:“你小子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得六十分吗?其实你只能得二十分……”亦兵立即垂下头,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你真是胡说。”当晚上睡觉时半仙便叭叽着嘴说:“亦兵你小子是只狼,其实你最恨马班长。”马矮子便在黑暗中“哼哼”。亦兵便立时清醒,挣起半个身子:“莫听他胡说,真是胡说哩,这小子的梦话,嘿嘿……”转天亦兵时不时地就掏出“前门”来敬半仙,半仙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一口口地吸。

训练一天比一天紧张、艰难。马矮子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说:淘汰的事快定下来了。假姑娘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每次出车训练,假姑娘都悄悄蹭在车厢尾部,两手支撑着厢板,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股股酸水。“是怀孩子了吧。”许奎咧着嘴,仿佛那酸水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假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白一眼许奎。

“噢——你是有晕车的毛病,我告诉班长去。”亦兵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晕车是不能开车的。”

“你胡说,俺没晕车。”假姑娘疯了一般地从车尾窜起身,一把揪住亦兵的脖领子,表现出决一死战的架势。谁也没料到假姑娘会这样。亦兵傻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反正班长早晚得知道。”

我怕事情闹大,上前掰开假姑娘的手,他又奔到车厢尾部伏下身肩膀一抽一抖地动。

从那以后再出车,我看到假姑娘嘴里总含了块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嚼动。一次散步,我问他,他说是生姜,是止恶心的。他不说是止晕车的。我再看到他双腮一鼓一鼓地咀嚼时嘴里就好像也满是火辣辣的生姜味。

驾驶科目在一项一项地进行一天天地过去。跑“8”字,蛇形路,单轨桥,公路掉头……对假姑娘来说,每进行一个项目都脱了层皮般地痛苦。

有段时间汽训排停课三天,排长去连里参加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回来时,排长一脸庄严地把马矮子叫到他的宿舍,并把门马上关严。我们感到要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把耳朵贴在排长的门缝上。

排长正说:“老马呀,半年总结一过,老兵复员工作就快开始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连里让我先向你交个底。”

马矮子没先“哼哼”便以哭腔道:“这事定啦?”

两人半晌不语,只有划火柴的声音。

半晌之后又听排长说:“其实也可争取,只要这批汽训排安安全全毕业,上面是会考虑的,以往那些表现好的教练班长,不是转干就是留队,这你也知道。”然后又无声音。

谈话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轻手轻脚地溜回宿舍,默默坐下。说实在的,此时此刻大伙儿都有些替马矮子难过,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

又过了好半晌,马矮子回来了。他一头栽在床上,死了一般直橛橛地冲着天棚。

从这以后,便见马矮子经常伏在案上,一份份勤奋地书写留队申请。站在排长面前,他身子又矮了半截,说话远没有以前硬气,还经常有事无事地请示、汇报。排长前所未有的天天微笑,脸上的每一粒青春痘都显得十分满足。

与之相反,马矮子对我们的脾气大长特长。对假姑娘尤甚。假姑娘在车上只要做错一个动作,他便大发雷霆,揪着假姑娘的耳朵,大声地嚷:“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哼哼!你个蠢货……”每次出车,假姑娘最少要被马矮子从车上赶下来两次,并在训练场的旷野上迎着风立正一小时。每当那时,假姑娘都默默地盯着场地上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车辙印刷刷地流泪,好似要让泪水把那辙印灌满。

时间长了,假姑娘的泪水流干了,他的眼窝深处开始涌动两股火焰。起初我为这发现激动不已,心想,简直那火焰伟大无比,假姑娘终于要变回男人了,就要闹翻身求解放,就要打倒欺压他过甚的马矮子了。只是,什么样的革命都是那样艰难。假姑娘只要一被喝令重新上车,那股焰火便熄得没有一丝烟迹。假姑娘依然是脸色苍白,手脚一阵阵哆嗦。从而他数分钟内又不知在哪出了岔子,又下车,又立正。

一天晚饭后,我借着夕阳躺在一辆废弃的工程车里看小说。天暗下来时,我便仰着头望天,等那里升起第一颗星星。忽然,我听到脚步响。慢慢的那脚步声就停在另一辆工程车后面。我模糊地从轮胎下看到一双穿解放鞋的脚。不一会儿,那脚旁烧起一团叠好的纸。接着又看见一双腿弯下去,最后跪在地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纸渐渐燃尽,一丝抽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保佑俺吧,爸爸你在天之灵保佑俺吧,让俺不被淘汰,学好开车,留在部队,要不妈不让哩,哥哥嫂嫂们不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