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糜胿① 《雨》作品八号(第4/5页)

但那一晚,他醒来,眼睛勉强睁开,但发不出声音。窗开着,月光照得床前一片明亮。依稀看到母亲仰起头,嘴里发出哭泣般可怕的声音,伊的衣襟解开了,可以瞥见白皙的胸乳一角。有个黑影趴伏在伊胸乳前,咕噜咕噜地大口吞吃着什么。辛很想给它一棒,手脚却动弹不得,兀自沉睡。它吃完了,像只大鸟般飞到床下,再一跃,双脚停栖在窗框上,一跳就出去了。这时他看清楚了,似乎是个枯瘦干巴的老人。似曾相识。等他能起来,那身影已走远。狗沉睡。拎了木棍从窗口跳出,再把窗带上,从一棵树的影子到另一棵树的影子,辛躲躲藏藏地,心里也非常恐惧,一直到最接近的一棵树后。只见那黑影立在那杯子般的月光下,那棵树前,阿土的墓前。它像是木制的雕像,好像没有皮只有肉。只见它略略分开双腿,双手向上伸展,吸气——吐气,然后就是阵细细的哨子声。辛看到那怪物全身上下都喷出丝丝白气,这才发现它浑身上下都是气孔。辛不禁勃然大怒,抡起棍子趋前就要打——手一凉,醒来,发现握的是床头柱,整张床给扯得一震。但母亲并不在床上。一摸,伊的床位微凉,应该离开好一阵子了。妹妹兀自熟睡,辛即把被堆到她身旁,以免发现身旁没人惊醒。即翻身下床,悄悄推开窗,月光荫影分明的林子,远远大树下光杯里,果然有人影。原想爬窗,心念一动,踅到客厅,后门果然开着。

他就快速地穿过门,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身体飞快地飘向林中。一直到最靠近的一棵树后。他听到母亲披散着发,嘴里念念有词。最奇怪的是,那大树头前,隐约有三座土丘,一大二小,连绵起伏。惊诧之下,辛更趋前,想看得更清楚些。几乎已踩在母亲的影子上,这时大树好像抖了一下,有水珠飘落,斜斜地打在脸上。母亲突然转过头来,但竟然没看到他,且快步擦身而过往家的方向。确实是三个坟没错。待回过神来,母亲已走远了,进到屋里,还响起喀啦的闩门声。待到窗边,又看到窗子关上,闩上。辛还来不及反应,天忽暗,大雨就落下来了,他就只好把自己缩在墙角。雨就在那哗啦哗啦,檐下水珠不断弹到他腿上。一只狗毛湿湿地偎了过来。

有一夜,阿土嫂突然醒来,又是胸襟被掀开,奶子有被吸吮过而不再涨疼的感觉。月光自板缝泻进。辛没在他的床位上。伊一惊而起,是他偷吃的吗?一边扣着衣襟快步踱到客厅,搁在墙角的钟突然“滴、答”地摆了两下。后门果然开着,月光几如白日,但树影很沉。辛的幼小身影在林中移动,黑黑的,就像是影子本身。伊想也不想,轻轻带上门,套上拖鞋,就快步追了出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奇怪狗怎么都不见了。远远就可以看见那树的巨大阴影,辛就朝那儿去;但大树荫里似乎还有个东西在那儿,激烈地冒着烟。伊心念一动:怎么也来了,不是被阿土他们埋葬了吗?就在这瞬间,眼前两个身影都化成一阵烟,消失在树影里。阿土的墓,石头好像有被移动过。伊心里毛毛的,随即回身,往家屋的方向走去。月光斜照在门上,但门竟推不开,竟然被反锁了。

那之后不久,伊发现不再胀奶。感觉小腹里微疼,阿土死的那天月经来了一次,但葬礼后就一直没再来,莫不是又怀孕了?不可能,不会是阿土留下的种。

那天趁买菜之便,伊走了趟庙,既为孩子祈福,也问自己的事,庙里的瞎眼老人竟然怪腔怪调地告诉伊,伊肚子里有只青蛙;那之后,伊另外找时间跑了趟印度人开的诊所,确诊后做了手术,顺便拜托满手黑毛的印度医生把自己给结扎了。其后伊一直记得那双手戴手套前,及除掉手套后的样子。伊不敢看那从伊肚子里掏出来的东西,不敢确认那是不是青蛙——如果是鱼,一样糟糕。伊也不敢想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但这一切,阿叶如果不是不知道,就是长大后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父亲似的,连他的脸都不记得了,更别说是气息。辛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父亲。那事后没多久,他们因紧急状态而匆匆搬离那儿,房子被辜卡兵一把火烧了。搬到镇上,狗也没能带走。住到新村里,租两个房间,方便辛继续念书。伊回去割胶,但没再让他跟,即便是清明节。母亲到园中时,阿叶常被寄放在杂货店朋友家。阿叶甚至不太记得那段住在树林的日子,但记得哥哥拿着红色落叶当钞票跟她玩家家酒,记得在摇摇欲坠的房屋里玩捉迷藏的细节。当然她也不记得那棵树了。有那么些年,母亲经常会抱怨父亲“没有责任”,抱怨他把担子都留给她,害她“苦到要吃土”。反复叮嘱他要用功读书,但他也只勉力念完初中。辛有时会想起父亲,但身影愈来愈黯淡。紧急状态间,他也去上过几次父亲的坟,那时什么都不能带,只有香烛。那期间,他们被告知那块地的产权有问题,母亲被说服把它卖了,那钱买了间新村屋和中华义山里一块双穴位的墓地。紧急状态后,母亲雇人为父亲捡骨,在义山里买了个双穴的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