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糜胿① 《雨》作品八号(第5/5页)

母亲晚年失智,后期恶化得常不认得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生命好像掉进爬不出来的深坑暗井的噩梦里,也失去了语言。弥留之际,几度目光凌厉地望着孩子,指着他们,喉头深处发出三个陌生而混浊,软软的音节。像遗言,但音节过于简单。是名字吗?但他们的名字音域不在那范围内。叫错名字,好像他是别人?

也好像他们在某个辰光被偷换掉了。好像他们是别的什么。

那让辛和妹妹感到惊恐。以致他们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成功把那词语给忘了。一直到埋葬了母亲之后,有一回雨后听到阵阵蛙鸣,突然想起。

辛从没跟人说——因为他不确定是不是梦。

有一个日影微斜的午后,他心血来潮,独自骑脚踏车到那园子。脚踏车勉强骑进杂草夹道的小路,到那园子边上,草高,只剩下人沿着胶树走过的路径,脚踏车进不去,只好停在路口。双手还得一直拨开草,好一会,找到旧家残剩的一角,几片锈铁皮,一片墙,墙上挂着那口钟,连指针都不见了,但钟摆还在,只是都扭曲变形了。屋子其余部分都崩塌而被杂草包覆了,辛脑中闪过那艘鱼形舟,但也没去找的兴致,想说多半朽化成土了。再往前走,拨开杂树找到应该是那棵树的位置,竟然找来找去都找不着,也纳闷那位置天空怎么那么亮。突然领会,那树一定是不在了。在那周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一会,终于在某些杂草蕨类的根处发现,那根着处不是土,而是腐败几近成土的倒木。把上头长着的菇都泛黑的树皮剥开,有白蚁兀自忙碌;肥大的蚯蚓阴茎状的头钻进木心深处。然后发现倒木纵横交叠,都是杂草小树的食粮了。顺着倒木回溯,找到疑似树头处,那里崩陷为一辆大卡车宽的坑,虽杂草落叶层层包覆,还抽长着大丛茎细而长的小树,但辛记得大树树叶的样态——是小而厚,略显油光,有点波浪状的——但这丛不是,叶大而背有细毛。用树枝拨开小树树头处,只见残剩的木心尖锐而单薄的朝上,像个脆弱的陷阱,一碰即成土,原来早已被白蚁蛀得薄脆如纸。

辛好奇地寻找它四下蔓延的巨大的根,想说会不会有新芽另抽长成新的树。然而没有。每一道残根都腐烂得剩下松软、土状的表皮。

怎么会这样?

但稍一不留神,竟然绊到野藤,只觉头一晕,脚一空,竟滑落那坑里。不想它是如此之深,下半身顿时陷入软烂的泥里,一股巴窑的恶臭浮起。很多蛙在叫,好像大雨后的沼泽,它们在欢唱雨季的到临。

清醒时看到天空好远好远,因过于明亮而睁不开眼。他张嘴呼喊,但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有根粗藤从高处摔了下来,让他紧握着,脚踏着洞壁一蹬一蹬地上攀,几乎每一步都让好些泥土剥落。一会,一只黑色多毛的手伸过来,抓住他手臂。一张黑如炭的脸,一张咧开的缺牙的嘴,是个印度人。那人嘴里发出两个音节,好似是 ka-tak,马来语的青蛙,但又像是雄壁虎打架时发出的叫声。只有那时他才会想起,母亲临终前对着他们唤出的其实是 tō-bê-kuai(土糜胿)。

二◯一五年三月五日初稿,四月二十日补

①tō-bê-kuai(土糜胿),闽南语蝌蚪。此发音早已不复记忆,电视上有人询及蝌蚪台语如何发音,屡思之而不得查网上资料,竟有九种之多,但无一种属之。乙未惊蛰,二姐恰自马来访,即问之,伊不思而答。即忆起,儿时抓鱼时常误捕蝌蚪,随着弃之草间地上,任其自毙。土糜,烂泥;胿,肚腩亦称胿。《Tw-Ch 台文中文辞典》九种发音中第九种 tō-kui-á略近之。——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