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糜胿① 《雨》作品八号(第2/5页)

到医院,印度医生摸一摸、看了看,“伤口很深。这人早就死了。”他说,建议直接送去殡仪馆。阿土整个头被从脸部打裂了。

会馆宗亲长辈和阿土的几个朋友建议由他们出面,凑点钱买块坟地把他埋了,但阿土嫂突断然表示拒绝——一意孤行地,坚决载回埋在自家的园里。几个有力气的男人帮手挖了个深坑,就在大树头的一侧。棺材也省下,几个略懂木作的男人七手八脚地拼了个箱子,为此而拆掉屋里两面隔间墙,尸体放进去后夜深起雾了。尸体被打烂了,不耐放,白日天热,苍蝇都来了。一切从简,道士的打斋也极简,只锵了一夜。时辰看对了,天一亮,卯时刚过完,辰时一开始,就下葬,埋土,连阿土受伤时血浸湿的土,也挖来填入。午时前,薄薄的水泥馒头也都砌起来了。烧了冥纸,点了香。

其后百日,道士吩咐辛,吃饭时都要给父亲盛一碗,像他还活着那样。不到两天,阿土嫂就受不了。好好的饭菜给狗和蚂蚁吃?改盛放一小碗米,也不必依餐换了。

辛几乎就不说话了。

家里那口老爷钟,阿土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仔细修好的,也停止了摆动。阿土嫂不会修,就任它停在那个既是傍晚又是清晨的下午三时又五个字。要看时间,就看日影。阿叶也突然不吃伊的奶了,只好喝红字牛奶。她还小,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是不是味道变得不好了——伊曾拜托辛啜一口看看,但他摇摇头就是不肯。伊挤在汤匙里自己尝尝,还是原来的味道啊,淡淡的,有一点点甜。没人吃就胀疼了。胀得难受,辛也不肯帮忙把它吸掉,睡觉时只好把奶罩取下。就那样挂着两粒沉甸甸的奶忙粗活,疼了许多天。有一夜鸡鸣时醒来,赫然发现胀痛消失了,上衣的几个扣子还打开,感觉是被贪婪的嘴吸干了,感觉乳头有口水渍。那张嘴离开了,而且是在伊醒来的那一瞬间。伊睨一睨两个孩子,都在呼呼熟睡,看样子是一直在熟睡中。仔细看,嘴旁也没奶渍;闻一闻,也没奶味。难不成是——阿土那死鬼?但那怎么可能?正待探身朝床脚望,却想起,为了怕吓着孩子,前日终于下定决心在那树头旁挖了个洞,把骨灰坛埋了。辛帮忙挖土,伊警告辛,别再到这里玩了。埋了后搬了块石头压在上头,就当那是棵拿督公树好了,以后初一十五就一起上香。那土里有好多好多阿土的血,几场雨之后,如果没被蚂蚁吃光,也被大地吸吮殆尽了。

以为是天亮了,板缝也透进淡淡的光。但伊知道天还没亮,那是公雉鸣月,辽远清亮,但没有家鸡浑厚。一定是月将圆了。伊小心拉开被,避免吵醒小孩,下床后把被轻轻盖回去。拨开蚊帐,见夜凉,即拎了件外套披上,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只见外头是月光朗朗,树叶明暗对比强烈。一行行一列列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把地表分割成栏杆的样态。远处,那棵树那里,被放掉而腾出的一角特别的亮,好像个透明的杯子盛满了月光。

许久以来,在月将圆或将缺的夜晚,阿土就常悄悄起床远远地凝望那棵树,看了许久;低声喃喃抱怨说夜里看起来好像膨胀得更大,好像整座林子都要被它覆盖了,有时甚至会梦游似地走到那树下,仰头好似和它说话。感觉他整个人都被它吸引住了。他还说曾经梦到它覆盖了整个胶林,走根冒出芽,长成小树;悬茎着地发根成新树,绞杀了所有的胶树,把它们统统吸干了,剩下硬壳状的皮、片状多棱的木心,其余的都化为尘土。但它又不是榕树,其实没有悬茎,没有走根,安安分分地做它自己而已。伊甚至因此常呛他:莫乱做梦。

但阿土就是看它不顺眼,偏执地说要除掉它,有事没事就在它的浓荫里徘徊打量。

但有时又自语地说,如果我比它先死,就把我埋在树下吧,那里阴凉。因此伊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轻风中,树叶抖动,整座树林好似细细地诉说着什么。就在这时,伊心一颤,突然瞥见那树下似乎有人影。熟悉的身影。就在这时惊醒过来。

乳房的鼓胀感确实消退了,上衣纽扣被打开,乳头确有被狠狠吸吮过的感觉,好像留下了激情的唇印。更尴尬的是,胯间一大片滑溜溜潮湿。鸡啼了,又该起床准备割胶,但看那林子一片漆黑,一个人还是会怕,只好叹口气,又躺回床上。辛已不在身边。阿土死后就一直是这样。但这一天,感觉天闷闷的,有点凉,鸡叫得心不在焉,好似下过雨了。远方隐隐有雷声。莫不是又要下雨了?倚着孩子,奶又微微胀痛,不知不觉又睡着了。醒来时天已亮,还觉得四肢酸疼,好像做了一趟辛苦工,或与阿土久久一回地尽情缱绻——但那都得趁大雨之夜,第二天不必赶早起来割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