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第4/8页)

“是的,如果能找到的话。”

“我跟你去……行吗?”

“行,行。”

我们就去打鸟。砍掉树木的地方总共有一俄里光景。说实话,我留神注视卡西扬的时间,比注视我的狗的时间更多。真难怪他的外号叫跳蚤。他那黑黑的、无遮无盖的小头(不过他的头发能抵任何帽子)在灌木丛中一个劲儿地闪来闪去。他走起路来格外麻利,似乎一直是蹦着走,不时弯下身去,扯几根草,揣进怀里,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不住地打量我和我的狗,而且用的是一种寻根问底、感到奇怪的目光。在矮矮的灌木丛中,在迹地上,常常有一些灰色的小鸟儿,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啾啾叫着,忽上忽下地飞着。卡西扬学鸟儿叫,跟鸟儿相互呼应:一只小鹌鹑吱吱喳喳叫着从他脚下飞起来,卡西扬也跟着小鹌鹑吱吱喳喳叫起来;一只云雀飞下来,在他的头顶上鼓着翅膀盘旋起来,响亮地歌唱着——卡西扬也跟着云雀唱起来。他还是不跟我说话……

天气很好,比先前更好了,但还是那样热。在明朗的天空,缓缓飘动着高高的、稀稀的云朵,白中带黄,像迟来的春雪,平展展的,长长的,像张开的白帆。那像棉花一般蓬松而轻柔的花边,时时刻刻都在慢慢地、但又明显地变化着。这些云彩在渐渐消散,所以连影子也投不下来。我和卡西扬在迹地上走了很久。一个个矮矮的树墩已经发了黑,周围长满细细的、光溜溜的枝条儿,这新生的蘖枝还不到一俄尺高。这些树墩上还长出一个个带灰边儿的圆滚滚的海绵状木瘤,火绒就是用这种木瘤熬出来的。草莓的粉红色卷须尽情往这上面伸展,这上面还密密麻麻地长着一簇一簇的蘑菇。两只脚常常被晒得热烘烘的长长的青草缠住,绊住。树上到处有微微发红的嫩叶闪着金属般的强烈光芒,使人眼花缭乱。到处有一串串浅蓝色的野豌豆、一朵朵金黄色的毛茛花儿、半紫半黄的蝴蝶花,斑斓悦目。有些荒芜的小路上长满带形的一丛丛红色小草,那是原来的车辙。有些地方,在荒芜的小路旁堆着一俄丈见方的一垛垛木柴,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发了黑。一垛垛木柴投下一片片淡淡的斜长方形阴影——此外再没有什么地方有阴影了。

微风时而吹动,时而停息:有时忽然直冲着朝脸上吹来,仿佛风要大起来了——周围一切都快活地响起来,摇晃起来,动起来,蕨类植物那柔软的头儿袅袅娜娜地摆动起来——你正高兴风来了呢……谁知一下子风又停了,一切又不动了。只有蝈蝈好像惹火了似的,齐声吱吱叫着——这种懒洋洋、干巴巴、停也不停的叫声使人困倦。这叫声倒是和正午的酷热很配称——这叫声仿佛来自酷热,仿佛是酷热从晒得发烫的地里唤出来的。

我们连一小群鸟儿也没有碰到,就又来到另一片迹地上。在这儿,一棵棵新砍倒的山杨树悲伤地横躺在地上,把青草和小灌木都压在底下。其中有些树的叶子还是绿的,但已经死了,萎蔫了,在一动不动的树枝上耷拉着;其余一些树的叶子都已经干枯、拳曲了。一个潮湿发亮的树墩旁堆着的许多白色带金黄的新鲜木片,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格外好闻的苦丝丝的味道。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响着低沉的斧声,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好像鞠着躬、挓挲着胳膊似的庄严而缓慢地倒下来……

很久我没有找到任何野物。终于,从一大丛长满野蒿的橡树棵子中飞出一只秧鸡。我打了一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就掉下来。卡西扬听到枪声,急忙用手捂住眼睛,一动也不动,直到我装好枪,拾起秧鸡。等我继续往前走了,他才走到死秧鸡落下的地方,弯下身去,看着溅了几滴血的草地,摇了摇头,惊恐地朝我看了看……后来我听见他小声说:“罪过!……哎呀,这真是罪过!”

炎热终于逼着我们走进树林。我急忙跑到一丛高高的榛树棵子下面,有一棵新生的挺拔的槭树婀娜多姿地在这上面舒展着它那轻盈的树枝。卡西扬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的粗的一头上坐下来。我看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晃动,那淡绿色阴影在他那胡乱用黑糊糊的上衣裹着的衰弱的身上和他那瘦小的脸上来来回回悄悄滑动着。他连头也不抬。他老不说话,我觉得没味道,便仰面躺下来,欣赏起纷乱的树叶在明亮的、高高的天空的静静变幻。

仰卧在树林里向上眺望,是一件极其愉快的事儿!你会觉得,你是在望着深不见底的大海,觉得这辽阔的大海在你的下面,觉得树木不是从地上往上长的,而是像一些巨大的植物的根,往下耷拉着,垂直地落在玻璃一般明净的波浪中。树上的叶子有时像绿宝石一般透亮,有时浓得变成黄绿色、几近墨绿色的一片。在远些的什么地方,细细的树枝梢头有一片单独的叶子,一动不动地待在一片湛蓝的天上,旁边另一片叶子在摇摆着,好像鱼尾巴在摇摆,那仿佛是自己在动,不是风吹的。一朵朵白云,像一个个水下仙岛,缓缓地飘过来,又缓缓地飘过去。忽然这大海,这明亮的空气,这些洒满阳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都流动起来,像摇曳的闪光似的颤抖起来,发出一片清新的、颤动的簌簌声,好像突然涌来的波浪那无休无歇的细碎的哗啦声。你动也不动,望着望着,心中有多么喜悦,多么宁静,多么甜蜜,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你望着望着,那高高的、清澈的蓝天会使你的嘴上浮起微笑,这笑和那蓝天一样纯洁无瑕。于是一件件幸福的往事,像天空的行云,也好像跟随着一朵朵白云,缓缓在心头飘过。而且你总是觉得,你的目光愈延伸愈远,目光带着你进入那宁静、明亮的无底深渊中,已经不可能脱离这高处、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