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8/15页)

过去大卡洛斯去教堂,只是因为露易丝医生会去,碧色寨有身份的西方人会去。尽管他是教堂里最慷慨的捐赠者,但他经常在神父讲道时睡着了。可这次布格尔神父的讲道却像一颗炸弹直接命中了他的灵魂。在彝族人的祭火场被轰炸那天,他眼睁睁地看到一颗炸弹直冲他的脑门而来,当时他吓得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等他在爆炸的间歇时醒过神来,才发现那颗炸弹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重重地插进泥土里,竟然没有爆炸。

神父说得对,耶稣还有事情要我去做,我的灵魂还没有得到拯救。

那么,就请露易丝小姐看看,一个罪人是如何为自己找到救赎之路的吧。如果爱情已经被错过了——活该你倒霉,天堂里总得为自己的灵魂找个位置。

大卡洛斯担负起了新建的医院从设计规划到施工的全部工作,他把这当作自己的救赎。露易丝医生只需提出要求和提供医疗器械的采购清单。未来的医院要多少张床位,设置几个科室,需要聘请的医生,以及必须在欧洲采购的常备药品等等。在新建医院的地基长出一米多高时,露易丝医生对大卡洛斯说:“医院的事就拜托给您了,卡洛斯先生,我得去一趟波登桥,听说那里也被轰炸了。”

大卡洛斯当然知道远在法国的波登先生和露易丝医生的那段隐秘情史,不然他为什么守候了几十年,还得不到露易丝医生的爱呢?一个脑袋瓜再笨的人,也会知道自己的情敌在哪里。要是前些年波登先生敢来远东,大卡洛斯会给他一把枪,然后约他决斗。他一定会宰了这个狗娘养的伪君子,不是因为他是他的情敌,而是因为他辜负了露易丝医生一生的爱。

但是现在大卡洛斯也老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冲动和鲁莽了,他撇撇嘴,有些伤感地说:“可怜的露易丝,你还是忘不掉过去。”

“卡洛斯,我只是惦记那座桥,更惦记我的中国父亲。请不要介意!”

“嗯,一座值得纪念的罪恶的桥。”大卡洛斯心情复杂地说。“我找两个中国人陪你去吧。”

“谢谢,我熟悉路。”

大卡洛斯在独鲁被捕后,到车站的铁路职工宿舍区拜访了弗朗索瓦,倒不是他这样铁石心肠贯了的人,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如果真是玩笑的话,而是他的寻宝计划还指望这个老毕摩给他领路。

他一见弗朗索瓦站长就开门见山地说:“这简直太荒唐·!你是在跟一段传说打官司,并且把他们的‘红衣大主教’告上了法庭。”

“噢,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看看我的车站,看看我的火车,被那些狗娘养的日本人炸成了什么样子!”弗朗索瓦先生脸上的硝烟痕迹还没有擦洗干净,印堂上乌黑的一块,这块战争的烙印一直伴随着他去到天堂。上帝会问他为什么不洗干净脸再来,他将在上帝面前以此控诉狗娘养的日本飞机的罪行。上帝的回答是:日本人不是狗娘养的,他们是撒旦的子孙。

“可是,你我都明白,那个巫师在说大话吹牛。”大卡洛斯说,“如果你再跟他争论下去,他还会说希特勒是中了他的法术才发动了二次大战呢。”

“愚蠢的家伙。”弗朗索瓦嘀咕道,“我本来是想让·方当局教训教训他,可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知道现在中国人如何惩罚汉奸吗?”

“不是把他抓起来了吗?也许关几天就会放了他吧。按这边的法律,最多让·受点皮肉之苦。”

“我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大卡洛斯往自己的烟斗里装上烟丝,“枪毙。”他点上了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弗朗索瓦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主啊!他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

“在这个国家,常有人因为说话不当而掉了脑袋。”

“那……那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弗朗索瓦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中国话里有句俗语说,谁把铃铛系在羊脖子下的,谁就有责任将它解下来。”

“好吧,明天我就去见地方当局,撤回我的控诉。”

“我不得不提醒你,不是蒙自县的地方当局,是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的司令官黄达谦先生。人在他手上。”

“看来我有麻烦了。”弗朗索瓦先生再次耸耸肩。

碧色寨和铁路沿线的几个重要车站被轰炸后,中国政府立即往这边加派了军队,便迅速成立了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弗朗索瓦站长不是没有和这个固执古板的黄司令官打过交道。虽然铁路的产权还属于滇越铁路法国公司,但他们派来了军人参与运输调度,一切有关中国政府抗战的物资,均没有商量地优先抢运。黄达谦多次和弗朗索瓦站长因运输问题发生争执,有次他还带来一个排的武装宪兵包围了站长室,用枪调度火车的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