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9/15页)

弗朗索瓦满腹狐疑地望着大卡洛斯,“真不明白,你这个从来看不起这些东方佬的家伙,怎么会为一个用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反对我们的巫师操心。成圣徒了?”

大卡洛斯耸耸肩:“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中,有出卖他的犹大,也有弃恶从良的圣徒。谁知道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圣徒呢?如果我们还是一名正直、善良的基督徒,我们应该向中国军方上诉:老毕摩是神的使者,彝族文明的传递人——从他扮演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就不难看出,他绝不是日本间谍。他的法力护佑着碧色寨的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枪毙他无异于杀死碧色寨的神灵。”

弗朗索瓦叹口气,“这个混乱的世道,诸神已经被炸弹炸死、乱枪打死啦。正直善良的基督徒,哼哼,在欧洲都找不到几个了,碧色寨如果真能出一个圣徒,我乐意为之效劳,但愿吧。或许这比我们在这里修一条铁路更有意义。”

“每个基督徒都要背负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不是在战火遍地的欧洲,就是在偏远神秘的碧色寨。我没有在基督的世界最先背负十字架的荣誉,或许就该在碧色寨最后一个扛起它。”

弗朗索瓦想起上周在教堂里,布格尔神父不吝溢美之词,赞扬了大卡洛斯帮助露易丝医生在碧色寨重建一所医院的义举,还引用《圣经》里耶稣的话说,富人要上天堂,好比骆驼穿过针的眼,非人力可行,非神力不可。但一个慷慨的富人,由于他的仁慈和善良,主耶稣不但可以让·驼穿过针眼,天堂里也会给他留有席位。

弗朗索瓦虽然不相信大卡洛斯会成为碧色寨的圣徒,但他没有食言,第二天便找到了黄达谦司令。在弗朗索瓦看来,这个上校司令只是像许多中国的官吏一样,以仇视一切外国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他用外交辞令对弗朗索瓦说,他非常感谢弗朗索瓦先生对中国抗战的贡献。碧色寨车站被轰炸,上峰非常关注,连重庆政府都打电报来过问此事。

“因此,这个家伙可不是一个小人物了,你我都保不了他的命。”司令官最后说。

“简直乱弹琴。”已经算个中国通的弗朗索瓦用中国话骂道,急得直跺脚,但司令官正在忙着布置防空阵地,国民政府为了保护这个重要的车站,紧急调来了一个高射机枪连。他可没有时间听弗朗索瓦先生申辩,他一再暗示这个愚钝的外国佬,不管那个彝族毕摩是否用法术召来日本飞机,他的汉奸罪都是一桩铁案。国防部的嘉奖令已经草拟了,不多日,上峰便会派专员专程前来宣读。届时,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将给弗朗索瓦先生记头功。

“你要知道,抓到一个日本间谍,可比捕到一只老虎还难。”司令官又补充说。

“真是个荒唐·国家,你们比那个老毕摩还会变幻魔术。”弗朗索瓦先生拂袖而去。

“荒唐·是这条铁路,站长先生。”司令官冲他的背影说。“它修在我们的国土上,却不属于我们,还要我们来提供保护。而你们靠着这条铁路,把中国的财富都拉空了。他妈的,这还不够荒荒唐·?”

弗朗索瓦被这个军官训斥,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在心中涌上一股苍凉。他从高射机枪阵地往山下望去,车站的黄墙红瓦在阳光下依然耀眼,如蚁的人群正在抢修被炸的铁路,铁轨在碧色寨的山峦下蜿蜒延伸,像一条黑色的飘带,越远越细。有一列远去的列车已经变成一条在大地上爬行的蠕虫。他为这条铁路服务了三十多年了,从来不认为这里是个荒唐·地方,也从来没有谁敢动这条带有法兰西印记的铁路一颗道钉、一根枕木。只有那个彝族毕摩是它唯一的反对者。正是这个身上永远有一股怪味的彝族巫师,把在碧色寨车站进出的火车视为地上的恶龙,多次说要招天上的恶龙来降伏它。还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不要把蜂蜜抹在你的嘴唇上。你们的火车,不过是恶龙的一根吸血管。它不是总钻进我们彝家的大山肚子里吗?我们山里的精华,都被你们的火车吸干了。

一个国民政府的上校军官,居然和一个自我隔绝于文明世界的彝族毕摩语出一调,这才叫荒唐·。

“司令官先生,不管你对我们滇越铁路法国公司有什么成见,也不管将要临到我头上的是什么命运,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财产,我忠于我的国家,我对这条铁路负有神圣的职责。就像你对你肩章上的军衔负有责任一样。”

弗朗索瓦站长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降临到他头上的命运,就是他的国家的命运。夏天来临时,欧洲的战事揪紧了碧色寨每一个西方人的心。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纷纷被希特勒的军队横扫,然后是敦刻尔克大撤退,欧洲战场上的硝烟,一直飘过了欧亚大陆,飘过了大西洋和印度洋,笼罩在远东的碧色寨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