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6/15页)

弗朗索瓦先生的目的达到了,他对小卡洛斯、布格尔神父和惊魂甫定的普田虎土司说:“你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将去国民政府控告这个仇视我们法国政府,把日本飞机看作是自己豢养的恶龙的巫师。我个人认为,这不利于当前的困难局势。”

布格尔神父这时说:“宽恕他吧,弗朗索瓦站长。不知者不为过。”

弗朗索瓦像个孩子似地斗气道:“绝不!神父,一个基督徒才值得宽恕。而这个反对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冥顽不化的、用巫术蛊惑人心的异教徒,他不配!”

普田虎土司厌恶地瞪了独鲁一眼,“舌头多了,要掉脑袋的。”他又转过头来,对还依偎在小卡洛斯身边惊魂甫定的秦忆娥恨恨地说:“鸟儿找错了窝,是要被老鹰吃掉的。”

日本飞机的轰炸,必然要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只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它还会改变充满着欲望和淫荡的碧色寨的历史,改变一条费尽千辛万苦才修建起来的一条跨国铁路的命运。

弗朗索瓦本来只是去蒙自县政府告的状,结果来抓独鲁的却是全副武装、头戴白色钢盔的宪兵,给了他一个当时谁都害怕的罪名:汉奸。

碧色寨的汉族士绅和商人、小学校的学生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庆祝一个勾结日本鬼子的汉奸被缉拿归案。那个高兴劲儿,就像过年。似乎只要揪出了这个汉奸,大家就再不会挨日机轰炸了。碧色寨的汉族人在大轰炸那天也损失惨重,寸轨铁路的调车场受到彻底破坏,几家贸易公司被炸,连财神庙也因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被炸燃烧后,殃及池鱼,烧得只剩下几根枯黑的焦木和断壁残垣。那个画在墙上被供奉的财神,在烟熏火燎之后泪流满面,花里胡哨,像个小丑一般可怜。从此他变得一贫如洗,伤心欲绝,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碧色寨的彝族人得知毕摩被抓走后,漠然相对,既不愤概,也不声援。毕摩过去经常要么被魔鬼带走,要么受到诸神的邀请,家里人也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生活,因为他既然能自如地往返于神界与人间,就超越了生死和一切苦难。人们相信就是官府把毕摩捉去砍头,毕摩也会把落地的头颅装上去。

寨子里的人们并不怀疑自己的毕摩有招来日本飞机的法力,只是不知道,日本是个由什么样的魔鬼控制的国家,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他们不知道神界的魔鬼住在哪里、吃的是什么、会有多恶一样。因为这是智者毕摩管的事,毕摩会告诉他们如何驱逐生活中的魔鬼。

可是,这一次人们却有些纳闷了,天上的恶龙如果是毕摩的法术召唤来的,他们炸洋人的火车和车站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我们的火神也炸呢?毕摩岂不在引狼入室?寨子里的人家几乎都有亲人在那次轰炸中被炸死或受伤,灾难的悲伤还笼罩着每一户彝家人的火塘,让·们的火塘没有一点温暖。如果天上飞的是东洋人的恶龙,那么地上跑的还有西洋人的恶龙。西洋人和东洋人,都要把恶龙放到中国来,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招惹着他们了呢?

这个疑惑连土司普田虎也弄不清楚了。他在平常遇到这些烦人的问题,总是召毕摩独鲁来询问,祖先怎么看,山上的众神有什么好的建议,拉出人马来和他们打,是凶还是吉,等等。但独鲁被抓走了,老土司后悔当初没有为他作担保。可自从政府的军队进驻到碧色寨后,他这个土司说话就不能气粗了。三姨太秦忆娥告诫他,现在是战争时期,政府抓到汉奸,一般都是枪毙。她在昆明时就看见报纸上这样说的。

“这些穿军装的大兵,就跟当年那些硬闯进来修铁路的洋人一样,让·色寨成为一个世代在这里居住的人都不认识的地方了。”普田虎土司抱怨道。

秦忆娥说:“人要不认识自己的家乡,说明有变化了嘛。几百年的寨子连片瓦都不变动一下,那还不把人憋死了。”

土司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变化?嘿嘿,总不能把家猫变成野猫吧?”

秦忆娥有些心虚,前几天她以去山上采野花为由,支开了女仆梅子,独自和小卡洛斯在车站背后的大荒山上幽会。他们还没有穿好衣服时,一个放羊娃忽然出现在面前。尴尬万分的小卡洛斯给了那个孩子一些糖果和零钱,让·谁也不要讲。但谁知道这些大山里的野孩子的心呢?从那天以后,秦忆娥发现,她怎么也支使不开梅子了。哪怕你给这小姑娘再多的好处,她总是默默地跟在秦忆娥的身后。而且,秦忆娥发现,这小女仆眼里新长出来了两样东西——仇恨和鄙夷。

他们在碧色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要想掩饰自己的私情,似乎跟把火车藏在山里不让·本人的飞机发现一样,毫无作用。秦忆娥过来打网球是他们见面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尽管她连挥拍的技术要领都还没有掌握好。但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打完网球后,一起吃饭,一起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