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蟒蛇年(第4/8页)

“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他厉声问,胡须下的大嘴就像狮子的血盆大口。

“不……不是……”那人紧张地说。

“那么告诉我,是谁?”大卡洛斯在空中摇晃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好吧,哑炮什么时候爆炸我也不知道,排哑炮有你一个。”大卡洛斯把这劳工扔在一边,又顺手抓起来一个。“回答我,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

这人瘦得几乎是一根竹竿,一看就是个鸦片烟鬼。大卡洛斯知道,工地上的许多劳工都把他们那点可怜的工钱拿来吸鸦片了。自从他们染上这一恶习以后,便以此来抵御劳作的疲倦和死亡的威胁。

“不是我,是他——”鸦片烟鬼尖声叫道,用手指着人群中一个看上去比较粗壮的汉子。

大卡洛斯已经可以确认了,但他为了显示自己的淫威,为了让·弟弟看明白如何制服这些一盘散沙的中国人,他又抓起了一个,“是他吗?”他有些得意地求证。

“是他。”被攥在他手里的人老实地说。

他把这两人都放下来,抽出腰间的枪,指着那个壮汉说:“站出来。”

其实不用壮汉自己站出来,他身边的人都溜到一边去了,将他形单影只地置身于大卡洛斯的枪口之下。他显得有些迷惑,又有些愤懑和委屈。“不是我一个人在笑。”他说。

“哈哈,你们当这是在看马戏啊?”大卡洛斯开心极了,“还有谁,给我指出来。”

壮汉犹豫不决地用手指点了三个人,大卡洛斯用眼光就让·们老老实实地站在死亡的边缘上了。他用一种魔鬼的力量,把四个敢于嘲笑他兄弟和那个不肯出卖伙伴的人的辫子都拴在一起,然后命令他们去排哑炮。中国人独特的辫子还有这个被利用的功效,是大卡洛斯在滇越铁路工地上的一大发明。“你们真该感谢你们的皇帝,”大卡洛斯嘲笑道,“瞧这辫子多结实啊,都可以拉动火车了。”

“哥,排哑炮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让·么多人去担风险呢?”小卡洛斯用希腊话说。

“噢,我亲爱的兄弟,你得让·们知道,一个欧洲人是不能被讥笑的。”

所幸的是,那天的哑炮顺利地排除了。五个辫子拴在一起的劳工灰头土脸地下来后,他们的辫子却再也不能解开,除非用斧子劈断大卡洛斯结的魔鬼结。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宁可砍头,也要留发,这是大清的律令。他们一起去上工,一起去排哑炮,一起回到工棚里睡觉,一起在梦里思念遥远的家乡。一个在梦中向亲人哭诉自己的遭遇,其余四个人也泪水潺潺,一个在掌钢钎时被砸中了手臂,另外的人便一起喊痛。共同面对过生死的人,便有相通的心灵,他们就像五个连体的孪生兄弟,与自己的屈辱和苦难纠结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坡下轰隆隆地滚下来,施工场上所有的人都四散逃命,五个连体兄弟被砸中了三个,那个魔鬼结才终于被扯断,有个人的头皮都被撕下来了,长长的乌黑头发挂在树枝上迎风飘零,仿佛一面黑色的招魂旗幡。活下来的两个劳工,捧着自己参差不齐的发辫,痛哭失声,仿佛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贞洁。

铁路线从边境小镇河口沿着南溪河谷向中国的腹地进入,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日以继夜地啃吃着曾经秀美的山川。南溪河谷海拔并不高,但是相对高差很大,山势陡峭、植被茂盛、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里人的视线看不透三米远,劳工们常常要动用砍刀才能开劈出一条道路来。这条河谷两边的山上居住着瑶族人和彝族人,连他们也不敢轻易下到河谷底来;汉族人远走异邦的马帮,宁愿翻山越岭、绕道而行,也不愿和河谷里的魔鬼打照面。在天气阴霾的日子里,人们在山上可以听到河谷底的巨蟒和魔鬼搏杀的呐喊,搅得整条河谷腥风血雨、秽气弥漫。传说中有一种巨蟒口中喷出来的毒瘴之气,不要说离不开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们,就是花草树木,一沾上它立即就枯萎了。

但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他们的线路只有从南溪河谷经过,才能一步一步地爬上那片资源丰饶的高原。他们相信,火车的轰鸣,将震慑住那些鬼神的呐喊,钢铁的车轮,将辗碎传说中的巨蟒身躯。

工地主任中有个叫汤姆的美国牛仔,是个和大卡洛斯身胚一样巨大的家伙。他们是牌友,但大卡洛斯在牌桌上总斗不过他。这个家伙赌资雄厚,舍得下注,总是在给人感觉已经输光了一月的薪水时,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摔出大把的皮阿斯特。

“法国殖民当局的印钞厂都开到你的工棚里来了。”一天大卡洛斯在输光了所有的钱后,不甘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