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10页)

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仿佛那漩涡中愈旋转愈缩小下去的水圈,把它原先以宽大的幅度所包容的东西渐渐地紧缩下去,到头来终于使之封闭在一个非常紧密的小圈子里。我与莱娜塔相处的开头那几个月里,我们俩彼此之间还是格格不入的;接着,在我与亨利希伯爵决斗之后的那两周里,我与莱娜塔的关系则恰恰相反,由格格不入一下子转入亲密无间,达到了一对男女相亲近时所能达到的极限。然后,是我们俩共同生活中的又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莱娜塔看见天使马迪埃尔的幻景之前,在这一阶段中,相互敌视与彼此亲和在前后有十来天的期间里不断地更替,有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我们俩都能来得及既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又成为如胶似漆的情人。现在,这样一个更替循环被封闭在二十四小时这一更短的期间。自天亮到天黑这一时段里,我们俩已经来得及穿越这一高高的阶梯——从兄妹般的亲近,经由友好的信赖,而走向最火热的、最忘我的爱情,过后,便滑入那像匕首一样锋利的仇恨。每一天里,我们俩的心灵都犹如利剑,一会儿是在激情的炉缸中被煅烧得炽热而直闪银光,一会儿便突然沉入那寒气刺骨的冰窟里——这就可以轻易地预见,两颗心灵在承受不了这些剧烈突兀的转折与折腾之后,到头来终归是要被折断的。

我已经感到自己被这种与莱娜塔相厮守的全部生活折磨得十分憔悴,我在心里暗暗地寻思要抛开她,要跑到另一些国度去,尽管即便在这种时候失去她,失去她的亲热欢爱让我觉得是那么可怕,我干脆都害怕去想象自己在这世界上又成为孤独者。与此同时,莱娜塔在我们发生争吵的那些时刻,越来越频繁地敢于向我扬言:她再也不能与我待在一起了,她说,我身上已经附着上魔鬼,那魔鬼正在引诱她;她认为,她宁可由于对我的思念而忧郁地死,也不愿只为与我亲近而去犯下那些不可赎的罪孽,她声称,唯一的一个避风港,现在她该据有的位置——就是修道院。当时,我对她的这些话并没有觉出特别的意味,况且,我那时也再一次觉得我们俩这种共同生活,犹如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我们自己把这房间所有的门都给封砌死了,现在,我们就在这房间里绝望地辗转反侧,用脑袋苦苦地撞击坚硬冷酷的石墙。

但是,那种把这些石墙震毁成尘土的灾变,那种突然间把我抛入另一些深渊、另一些尖石之中的灾变,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仿佛命运戴上面具蹑手蹑脚地偷偷地摸过来,从背后把我们俩都掐住了。

那一天,也许比所有其他的一个日子都要更深切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是二月十四日,星期日,圣·瓦列恩金日。那天我又上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在我们俩交谈时,马特维也在场,于是,我们三人就对与这一节日相关的风俗与迷信(6)着实嘲笑了一番。回返住所的途中,我的心情重又温厚亲热,我对自己说道:“莱娜塔被她所经受的一切而深深地创伤了。应当给她提供清静的安宁,就像给病人提供药品。谁知道,也许,在度过几个月明朗而平和的生活之后,她的爱情与她的悔过均能进入平稳的航道——而且,对我与她来说,那种幸福的、靠劳作而自食其力、丈夫与妻子同心协力的生活,那种我现在已经不再去幻想的生活,也就会成为可能实现的事。”

我带着这样一种高尚的决定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像平常一样,我又撞见她埋首于书堆中,正在攻读一个大部头,正在苦苦地琢磨着书中文字的含义。她当时是那样专注地思索着书中让她感到深奥的内容,她都没有听见我走近她的脚步声,在不禁哆嗦了一下之后,她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转过来,只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肩膀。

莱娜塔好像是把昨天她自己所说出来的那些无情的指责与埋怨全部给忘了,她颇有礼貌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今天我等你等了多久呀!请你帮帮我吧——我看出来,这部书非常重要,但我吃不透;这里有一些启示,如果我们能把它们铭记在心中,它们会阻止我们去做许多恶事。”

我紧挨着莱娜塔身旁坐下来,我看见,这本书是前不久我在雅科夫·格洛克那儿寻找到的,因为这本书早就卖光了:这部书,装帧挺漂亮,还是在上个世纪、在吕贝克(7)城印出来的,它的书名是《由红衣主教图勒克列马茨基主编的女圣徒布基塔的启示》。这部书被打开的地方,是关于女圣徒布尼基塔·什维德斯卡娅在炼狱里的旅行,以及她在那里所观察到的那些磨难的描写。我们直截了当地开始阅读的是某个女罪人的灵魂在那里的磨难,她的脑袋上被套了那么沉重的锁链,以致于她的眼球都被从眼眶中挤压出来,仅仅与眼窝还连着一点根而一直悬到膝盖上,而大脑则被击破,脑浆从耳朵从鼻孔往外流淌;接下去,描写的是另一位女性灵魂的磨难,这一位的舌头竟被从张开的鼻孔里拔出而悬挂到牙齿上;再往下叙述的是那里所可能有的拷刑中的另外一些样式,诸如揭下被鞭笞得血痕累累的人皮,用火刑、用沸油、用钉子、用锯子等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