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第17/30页)

陌生人沉思起来,斟了一杯酒:喝了——又满上。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自我,我好像就这样度过业余的时间——在四堵黄色的墙里边,我的声誉在提高,社会不断重复着我的那个党内外号,可是对我能以人相待的人的圈子,请您相信,等于零;人们头一次认清我,是我待在零下四十五度处的那个光荣的时刻……”

“您可是被流放过?”

“对,在雅库茨克省。”

一阵尴尬的沉默。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小窗口看了看涅瓦河流过的一边,那里弥漫着一片灰白色的污脏;那里是陆地的边缘,那里是无限的终端;那里,阴毒的十月已经透过灰白色的污脏悄声地在絮絮叨叨,同时以风和眼泪拍打着玻璃;玻璃上眼泪般的雨珠子互相追逐着,以便汇成一道道流水,画出钩子形弯弯曲曲的文字模样;烟囱里响彻着风儿甜蜜的呼啸,一张由黑黝黝的烟囱织成的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往天空中输放自己的浓烟;浓烟过去了,把尾巴留在深色的水面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将嘴唇凑到酒杯口,看了看黄色的液体:他的双手在颤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仔细听完客人的叙述,带着某种……几乎是憎恶的口气说:

“那么对一般人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希望您暂时谈的是自己的理想,还一个词儿也没有?……”

“当然,我暂时不表示意见。”

“这就是说,您在撒谎,请原谅,但实质不在乎说不说——您毕竟在撒谎,而且始终在撒谎。”

陌生人吃惊地瞟了一眼,继续不知趣地说:

“眼下我什么都读,并在想:所有这一切,绝对只为自己一个人。正因为这,我才读格里戈利·尼斯基。”

一阵沉默。又喝完一杯,倒过杯子,在卷烟的烟雾中,陌生人看上去像个胜利者;当然,他一直抽着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破了沉默。

“那么,从雅库茨克省回来后呢?”

“我成功地从雅库茨克省逃跑了,我是被藏在装载圆白菜大车底部的一个大圆桶里运出来的;现在,我还是我现在的样子——地下工作者,只是您别以为我的行动是为了社会的空想或您的那种铁路线般的思维——您的那些范畴使我想起轨道,而您的生活——好像是在轨道上飞奔的车厢。那时候,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尼采哲学的信徒,要知道,就连您——您的那些铁路线的工程师,示意图和方案的作者——您也是尼采哲学的信徒,只是您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好了,瞧吧,对我们,即尼采哲学的信徒们来说,热衷于宣传的和为社会本能操劳的群众(您大概会说)变成了一种执行机器(也是你们工程师的用语),在那里,人们(甚至像您这样的人)——是一个键盘,钢琴家的手指头(注意:这是我的用语)为困难而克服困难,自由地弹奏;只要有个毫无出息的党员在音乐会舞台下听着贝多芬的神奇美妙的音响,对演员及对贝多芬来说——实质不在音响,而在于某种七和弦。您可懂得什么叫七和弦?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也就是革命的运动员。”

“这有什么,难道运动员不是演员?我是个对艺术怀有纯洁的爱情的运动员,因此,我——是个演员。从社会的一个不成形的泥团可以很好地塑出永久性的绝妙半身像。”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您陷入了矛盾:七和弦,也就是公式、术语和半身像,也就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技术——和创作灵感?对技术,我非常了解。”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地揪着自己花花绿绿坐垫上的马鬃毛,他认为没有必要进行一场理论争吵,他习惯于正确地进行争论,不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

“世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的:我要对这个社会有所用的想法把我带到冰雪、阴郁的空间;这里在想到我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我在那边——是孤独的一个人,在荒漠中;而且,随着我进入荒漠,同时也就高出于一般人,甚至高于军士(陌生人并无恶意地冷冷一笑,捋了捋小胡子)的时候——我身上您会说的那些全部党派的偏见,所有的范畴,都将渐渐烟消云散:您知道,我与雅库茨克地区是同一个范畴。您不知道属于什么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