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6页)

“什么问题?”我问。指挥官与我均将目光投向我的检讨书手稿。手稿齐整地叠放在竹桌上,用一块小石头镇住。三百五十四页啊,可是我借着浮在小碗油面上的灯芯燃烧的火光写出来的。指挥官用中指敲着这叠手稿。顺便提一句,他的中指指尖已被削掉。“什么问题?”他自问自答,“从哪说起呢?啊,该吃饭了。”一名看守端着一个竹盘站在门口,他的皮肤略呈黄疸色。在这里,看守也好,囚犯也罢,多数人肤色略呈黄疸或寡绿或死灰,之所以如调色板三色并有,是因为罹患热带疾病,另加恶劣伙食。“什么饭菜?”指挥官问。“斑尾林鸽肉、木薯羹、炒白菜和米饭,长官。”我平常一直吃煮木薯羹,但烤斑尾林鸽腿、胸脯肉,让我垂涎欲滴。木薯这种东西,即便再饿,也得硬咽才能下到肚里。它入到胃内,变得梆硬,顶着胃壁。胃想消化它,实属徒劳。每天若吃木薯,不仅从饮食角度看令人生厌,从胃肠科学角度看也非健康。它在胃里要么结成令人痛苦不堪的砖块,要么化为喷射状排出的液体。因此,肛门口像有条老想窜出来的小鱼,总有被咬啮的感觉。在单人牢房里,看守要到早上八点,且分秒不差,才会清理用于盛屎尿的空弹药箱。因此,我想拼命控制肠道的蠕动排泄,可肠道像一时打结的水管,不定什么时候,往往就在看守刚放回清理完的空弹药箱不久,便喷射而出。如此一来,固体的、液体的排泄物会在弹药箱里沤上一天一夜,恶臭熏天,还把弹药箱锈蚀出裂缝,渗出流到地上。尽管如此,娃娃脸看守说,我没权利抱怨。“可没谁天天来端我的屎尿。”他从牢房铁门上的一条口子乜视着我,诮道。“你可是什么都被服侍到了,就差人帮你擦屁股,还抱怨什么?”

“谢谢,长官。”指挥官严禁我泄露哪怕一点我过去的东西,从而暴露身份,因此,我不能称看守“同志”。“这是政委的命令,目的是保护你。”指挥官告诉我,“囚犯们要是知道你的秘密,会杀了你。”因此,在集中营,知道我身份的只有两个人,亦即政委与指挥官。渐渐地,我尤其对指挥官产生了猫一样的情感,既依附又怨恨。他拿着蓝色铅笔,在我的检讨书上没完没了地东划西改,逼我一遍遍重写。问题是,我还要检讨什么?迄今,除了被西化,我没做过任何错事。不过,指挥官说得也对:我就是太拧。若按他的要求写,我本可早结束被隔离关在单人牢房的痛苦日子。“共产党万岁!”“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学习光辉榜样胡志明同志!”“让我们建设无与伦比的美丽社会主义!”我不怀疑这类标语口号,可怎么也做不到将它们写进检讨书。要我说自己被西方毒化,没有问题,可要我将这话写在纸上,实在勉为其难。将陈词滥调的话写在纸上,似乎跟杀人一样,都是犯罪。我写了杀桑尼和酒仙少校的事。但指挥官说,我是在以此表功,而不是认错,因为他认为杀他们不是犯罪。就算不是犯罪,我也不可细写。要知道,指挥官认定我表功的事可能在一些人眼里就是犯罪。既然如此,我若细写,会越写越黑。

我拒绝使用恰当的形式进行检讨,指挥官为此怫然。这不,吃饭时,他又向我表明了他的态度。“你们南越人就是好日子过太久了。”他说道,“你们觉得吃牛排理所当然,我们北越人靠定量口粮维生。我们已将肥腻的各种小资产阶级习性取向清除得干干净净。可你呢,不管写多少遍检讨书,还是抛弃不了你骨子里的小资产阶级习性取向。你的检讨书处处暴露了你道德上种种缺陷、你的个人主义思想所带来的自私自利以及你对基督教的迷信。从你的检讨书里看不出有集体主义意识,看不出历史唯物主义信念。你的检讨书表明,你认为没必要为救国为民的事业牺牲自己。说到这,引用素友的另一节诗,倒是合适:

我是千千万万家庭的儿子,

我是千千万万条已枯萎生命的弟弟,

我是千千万万幼小孩童的哥哥,

他们失去了家园,饥饿如影随形。

与素友比,你只是一个挂名的共产主义者。实际上,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不是指责你。一个人很难摆脱其阶级与出生的影响。你的阶级,你的出身,使你堕落。因此,你必须按照胡伯伯和毛主席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提出的要求,改造自己。令人高兴的是,你现在表现出一点点革命集体主义意识。令人不高兴的是,你的语言还是暴露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痼疾。你的检讨书不清晰,不简练,不直接,不朴实。你用的是精英的语言。你必须为人民而写!”